且伴薔薇 第四章 作者:姬小苔 |
“越紅,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為什么嫁不出去?”她突然從魚類生態轉向老女人生態上。 “自己賺錢自己花,自在瀟灑,只有無法養活自己的人才委屈結婚! “咦,這句話好熟悉! “我前天聽到一位古圣先賢說的! “別羞辱我。” “我說的是實話!蔽覈@了口氣,“海倫,我們又不是十七歲,早該從夢境中醒來。你可曉得,現在連嘉露這么大的女孩子都不做夢,她們只講求現實與手段! “她變了。”海倫喃喃自語,“嘉露小時好可愛! “不是她變,是我們老了。人總是會老的! “賣老!”她噗哧一笑,“我腦袋里都是水泥,你再多的灰色毒素也傳染不到我! 我們倆吃完了李子、葡萄、梨、蘋果,吃得肚子發脹嘴發酸,才心甘情愿地站起來。 “走吧!” “不參加他們的舞會?”海倫指著游泳池畔的露天舞池,到處點著五顏六色的燈籠,舞影婆娑,音樂飄飄,真是美極了。 “我們加起來都快六十大壽了,還跟年輕人鬼混什么?” “越紅,你這種老處女情結愈來愈有問題! “十七歲時便已不是處女!币粫r之間,竟有萬端感觸在心頭泛起。 “原來你還在對那件事耿耿于懷! “如果有健忘藥,我愿意吃一粒! “你就別記得那件倒楣事成不成?記那么清楚,有誰會給你獎賞?”她沒好氣地瞪著我。 “是懲罰,不是獎賞!蔽异o靜地說。 “你的道德觀這么強烈,怎么不隨八月朝圣團去麥加膜拜真主阿拉?” “阿拉說好淫者死,我不敢去! “要跟你說多少遍,那不是你的錯!” “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我是自愿,怎么沒錯?”我別過臉,因為想流淚。十七歲的往事仍讓我無限羞恥,當時的我那般年輕,怎么會犯淫蕩的罪? “十七歲的小鬼會有多少見識?又懂得什么?好吧!告訴你,越紅,就算你是犯罪,犯的也是無知的罪! 無知的罪? 海倫送我回去,一路上在她的小車里給我洗腦。 我沉默不語。 事實的真相如何,不必要等蓋棺論定。 她在門口放下我走了。小車留下一陣黑煙,她再不修,遲早給環保局當大烏賊抓去。 我進屋時,燈大開。 “誰?”我失聲驚呼。 一個大男人圍了條浴巾從浴室中探出頭來,一見到我也嚇得立刻縮回頭去。 糟了!我遇到強盜,而這大膽匪徒竟還在我家洗澡,使我的毛巾用我的香皂。 我急得要哭,趕緊奪門而出。 “小姐,等等!”那人套了條短褲,立刻追來,把我堵在樓梯間。他人高馬大,找簡直沒有逃的余地。 我年輕時遭人欺騙,現在卻要在自家門口遇害,如果擠上了社會版角落補空,必會被寫些艷尸、香消玉殞等字眼,然后是一大段提醒單身女子多加小心的專家訪談。 “對不起,我沒有惡意。你別哭!蹦侨司尤缓醚詣裎。 “走開!蔽乙詾樽约耗懽訅虼筮能應付,不料才開口竟是嗚咽。 “我叫陳誠,你為什么在我家里出現?”他仍堵著我,我就像一只被捏在手中的鳥,上天無門,遁地無路。 這個歹徒,竟敢自稱這是他的府上。 “你再擋著我,我就叫救命! “你叫好了!彼岄_一條生路,“但是你還得解釋你怎么會有我房子的鑰匙?如果解釋不清楚,你會有麻煩! 我們上中學時,把觳觫念成了鼓栗,現在才知道這兩個字的真意。 這人不但是歹徒,還是狂人。弄不好,他會殺掉我,他已經完全意識不清了。 隔壁王先生正好在此時步出電梯,看到了我們,我立刻向他跑過去。他卻不如我這樣開心,驚奇地問:“陳先生,你幾時回來的?” 都是海倫出的餿主意。她只告訴我,房主是個女設計師,到瑞士進修去了,卻沒說清楚她也不過是個二房東,真正的主人是眼前這名彪形大漢。 “原來你是我表妹的朋友,她真糊涂,應該告訴我一聲,真對不起,差點把你當賊抓了! 我受了一頓驚嚇,但問題還沒解決。 陳誠是地鐵專家,應政府邀請回臺北替國家盡力。 本應分有宿舍,但他想自己有家,何必麻煩別人?現在可好,一進門才發現我住此地。 但我無處可去,總不能再回辦公室睡沙發,晚上蟑螂成群結隊地出沒,老愛舔我的腳,再可惡者,黃百成穿汗衫工作,我無法忍受。 “我回來了,房子應該還我!彼硭斎坏卣f。 我頑強抵抗,絕不屈服。 “你去叫警察好了。”我昧著良心說。 “小姐,我看你也是個知識分子,不要不講理!彼幸环N懾人的氣質,但對我完全不管用的。 我如果要講理的活,今晚就得提行李滾出去睡大馬路。我也是血肉之軀,怎受得了餐風露宿呢? “你有沒有朋友什么的,可以去寄宿?”我反過來要求。 “我自己的家,為什么不能回來住?”他皺著眉頭說。 現在的路還是叫馬路,但具有騎士精神的人愈來愈少。 大概像恐龍一樣已經絕跡。 這是天下女性的悲哀。 而此人是我此時的悲哀。 “因為我無處可去!蔽已b癡扮呆,耍起無賴來還滿象,若南茜張見到,必然再也不敢麻煩我。 “小姐,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彼园櫭。也許是因為我勢利眼,因為他有這幢房子可遮風蔽雨,我竟覺得他甚是英俊。 “我姓越,吳越的越,越紅。我們可以交個朋友。”我伸出手,笑容可掬。 他只好勉強與我一握。。 當然,這個朋友不是白交的。 他讓出了臥室,睡客廳沙發。 那沙發是他自己設計,睡來當然分外舒適。 一夜無話。 我居然很快地就睡著了,一點也沒有為這不速之客失眠。 這年頭愈是沒有道理的人,愈是理直氣壯。 我奇怪自己如此厚臉皮。 這也沒什么好奇怪的。 我找不到房子。 不是沒試過。臺北的房子奇貴不說,找還奇難,就算找到了也不附帶家具。 我沒有功夫去為了一張椅子或一個碗跑斷腿。 這兒一切都是現成的,有什么不好? 甚至還有個現成的門房駐守在客廳,萬一有歹人入侵,隨時可以英雄救美。 最令我滿意的是這個英雄并不把在下當美人。 他把我當疫癘。 我們像表錯七日情的男女主角。 我開心極了。 一早起來,就聞到了面包香。 有人在烤蒜頭面包,還有咖啡,磨豆的那種,可不是即沖即飲。 我以最快速度梳洗,溜進了餐廳。陳誠房東正背對著早餐桌,在瓦斯爐上煎香蕉。 我坐穩,左手拿碟中的面包,右手持咖啡杯。有這么好的早餐,我是全天下最快樂的房客。 陳誠煎完了香蕉回過頭,一見我又吃他的面包又喝他的咖啡,整個人愣住了。 “早安!”我拍拍椅子,“請坐。” 遇到我這樣有禮貌的人,孔老夫子也會嘆:吾道不孤。 “早。”陳誠果然沒發我脾氣,他是名君子,可欺之以方。 “這是什么?”我瞪著那盤令人饞涎欲滴的香蕉。 “毒藥!彼貌孀硬媪艘豢,吃象文雅。 “看起來很好吃! “我也這么覺得!彼z毫沒有請客的意思,我只有品嘗自己的手指頭。 “你預備什么時候開始找房子?”他又問。 “再說吧!”我塞了一嘴面包,含糊應聲。 “你不覺得住在這兒不太方便嗎?” “不覺得!蔽抑挥X得賓至如歸。這頓早餐棒極了,拿起玻璃杯,倒了滿滿一杯蕃茄汁。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我信得過你! 他笑了笑。 “希望你能盡快去找!标愓\站了起來。他生得偉岸挺拔,又有肚量,雖然只短暫相處,但也能讓人覺得他人不錯。 想到自己對這樣一個人欺詐耍賴,不免有些自慚,但此時此刻,自慚是萬萬不可的。 我應該堅持。 否則便得露宿街頭。 “我去上班,回頭見! “越紅小姐!彼凶∥。 “嗯?” “如果方便的話,你可否晚些回來?” “你不方便?” “我有客人! “我們把話講清楚,你要我幾點回來,才不礙事?”我是個小人,打開天窗說亮話的明理小人。 “十點半好嗎?” “可以! “謝謝你!彼玑屩刎摗 我不配他這么客氣,趕緊逃走。 嘉露在百成公司等我。 我進辦公室時,她蹺著二郎腿抽著煙,模樣之老練,象30歲的女人。 其實她遇到過的事情,普通的30歲女人也未必遇得到,若不幸遇到,也只會哭。 但她終究只有15歲。 15歲的少文應該如青蘋果般可愛、芬芳。 我把香煙從她嘴上拿下,扔進煙灰缸。 “干嘛呀!”她怪聲怪氣地叫了一聲。我這才發現她還穿著昨夜的衣服,她一夜沒睡? 年輕真好,她夜夜笙歌,卻絲毫沒有疲態。 “別忘了,你是青春偶像,不是可憐的山地雛妓!蔽野迤鹈婵。 天下女孩子都死光了也不干我的事,但嘉露不一樣,她是我妹妹。 雖然沒有任何血源關系,但我對她的感情就是不一樣。 “好!別說教,我有事找你幫忙。” “免談!” “你不問什么事?” “不會有好事!” “你真是我所見過的最聰明的人! 她也聰明,懂得拍馬屁。 “哼哼!”我冷笑。 “幫我打一對金袖扣,跟你送爹地一樣的。”她撒嬌扮癡。 “干嘛?” “我喜歡! “你連有袖子的衣服都不穿,怎會要袖扣?” “我送人!彼钼醯卣f。 “有什么人好到值得送金袖扣?” “難道爹地好到你送金袖扣?”她狡猾得很。 “他值得!蔽疑钌钗鼩狻 “你該不會——” “胡言亂語些什么!”我聲色俱厲,把她嚇了一大跳,一臉受傷的表情,過了好半天才恢復自然。 “那么兇!彼拖骂^。 “孫國璽是個很好的繼父!彼趺床缓?對我恩同再造。我要是肯識相點,聽從他的指導,現在必定是臺北女強人。 但我做女強人又有什么意思? 女強人的背后是孤獨、寂寞…… 我不做女強人一樣擁有這些,何必外求。 “好吧!他是好人,看在他面于上,替我打金袖扣。”她搖著我的手,像又回到五歲。 “我從不抄襲自己。” “那——打一副類似的!彼苈斆鞯卣f。 “雷同就是抄襲。” “你故意的! “少找我麻煩,行不行!嘉露,你一夜沒回去,孫國璽一定會耽心,回去吧!” 她生氣地走了,我知道她一定馬上回去。 回去跟孫國璽要金袖扣。 她年紀小小,還變不出什么高明戲法。 讓她去要吧!與其放在孫國璽的保險箱里,不如讓她送心愛的人。 有愛,是件好事。 就算是錯。 下班后,我仍伏案工作。 這種一流的工作精神,卻不遭老板喜愛。 黃百成到下班后才回來,一見到我,便大聲呼喚。 “別用功了,快回家去! 我不理他。 “越紅,拜托好不好!彼臑榘蟆 “拜托什么?” “你如果現在肯走,我放你一個禮拜的假! “你騙小孩!” “真的!彼麎旱吐曇粽f,“我放你假,順帶請你游墾丁。” “這是賄賂,你找錯人了,我不能接受!蔽易龅门d頭,再一個鐘頭,這支別針就打好了,我要拿到“小香港”去寄賣,賣它一等商價。 “別那么清高,越紅,高抬貴手! 我就這么被他連推帶趕地轟了出去。 他交女友竟然利用辦公室,所有的白領階級都應該以他不齒。 騎上腳踏車后,我往回家的路上行去,走到一半才想起房東先生也有客人。 我在哪里都不受歡迎。找到公用電話打給海倫,紡拓會下班晚,我們可以一起去吃比薩。 我是不吃那種東西,但為了友情的緣故,可以看她吃。 鈴響了很久才有人接,告訴我海倫在忙,沒法子接電話,要不要留話。 我連看人家吃比薩的福氣都沒有。 把車騎到公園,里面一大堆小孩子,有的攀竹竿玩,有的蕩秋千、溜滑梯。 我也有事做。 任何無聊成年人都可以名正言順地坐在公園一張椅上發呆。 但也只容許發呆到天黑,一到六點半,公園的小孩全回去了,正經人也都走了,黑暗中,公園里開始有了奇異的活動。 我想起了報上的新聞與警告,只有滾蛋。 去找了一間咖啡廳坐,里面供應簡單的飯菜與飲料,叫了一杯茶。 閑坐著無聊,向柜臺借了報紙,百無聊賴地翻著,突然之間,我看到了一個名字。 我像觸電般地怔在那兒。有多少年沒見到這個名字了?我放下報,閉上了眼睛。 久久才再張開,心中酸澀的狂潮不能止息。 南茜張曾說過我是個情感的白癡,沒有心也沒有淚,我周圍的人也莫不作如是想,只是未像她說出口罷了。 其實我不是的。我也有過愛,也有過恨,血管里流的一樣是血,眼中也會流出淚來。 只是我一直克制得很好。 此刻我卻失態,因為那三個字刺激得我太深。 我——還以為已經過去了。 待者在我的水杯中加水,我用報紙遮住臉;這世上任何人都不能見到我流淚。 我也發誓不再流。 都十年了。 我輕輕嘆了一口氣。 人生,究竟還有幾個十年? 十點半,我回到家,正預備開門,里頭傳出說話的聲音。不好!陳誠房東還在招待女友,說不定正在卿卿我我,隨便闖入,后果可得自己負責。 但卿卿我我怎會如此大聲?我偷聽了一會兒,發現這一對冤家正在吵架,間歇傳來哭泣的聲音。 沒想到陳誠的面貌溫文儒雅,為人竟如此粗暴。 我看不起使女子傷心的男人。 那種人不配列為公民,他們的低等動物性,大過了該有的美德。 但旁人的閑事我管不著,是非之地也不宜久留。正要閃身下樓,門卻叭嗒一聲,我只有躲到廊柱后面。 陳誠房東沒有送客的禮貌,那名女子哭著走出,邊走邊擦眼淚,由于匆忙,并未注意到我。我站在隔壁房門前假裝開鎖,一邊偷眼看她,不由佩服她好本事。她雖然哭得傷心,但走到電梯前時,已經擦干了淚,低著頭做無事狀。我猜等她在電梯內補好了妝,到了大門口,誰也瞧不出她曾經哭過。 電梯來了,我大膽地回過頭去,看清楚她的側臉,急忙地掩住嘴,免得驚叫起來。 巫美花,她是巫美花! 真是個巫婆。 兩個大男人被她攪得神魂顛倒,再看不起她的人也要贊她好本事。 我為黃百成感到難過,他終年打雁,卻不料這回被大雁啄瞎了眼。 豈有此理之至。 但這也證明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戀愛這椿事,不是別人傷你心,就是你傷了別人的心;如果能功德圓滿,那是前世修來的,不是僥幸。 “美花——” 陳誠不知吃錯什么藥,等巫女都走了幾百個鐘頭他才失心瘋般地追了出來。 我躲之不及,只有對他傻笑。 七第二天早上起來,沒有咖啡香,沒有大蒜面包。根本沒有早餐。 我原諒陳誠房東,他高臥不起有值得原諒的理由。你絕不能因為某個人傷心而責備他。 我肚子餓極了,自己做早餐吃,冰箱中庫存豐富,大罐的牛奶、新鮮的起士、葡萄汁、香橙、真空包裝的香腸,真是應有盡有。 我應該感謝上天,恩賜給我這么充滿人性的飲食,我的人生將因此而豐足而和美。 我用蛋和牛奶煎面包,又烤了香腸,給自己倒了一大杯葡萄汁,真是神仙不易。吃飽喝足,把碗筷拿到水喉下沖洗。我體諒陳誠,他一個大男人容易打破盤碗,我照顧自己算了。 “陳先生,我上班去了。”經過他寢室時,我打了聲招呼。他夠勤快。昨天一天他就已經把儲藏室整理成房間,把我的破爛東西扔了進去,所以我昨夜一回來,便識趣地躲進去。雖說是儲藏室,經過整理后,也粗具規模,反正是免費的,至少比睡辦公室的沙發好。 寢室中沒有響動,陳誠先生大概正在流淚飲泣。失戀是人生的重大打擊,而且絕不免疫,倒霉的話,一生會來上好幾次。 這是命。 我出了門,正預備跨上赤兔馬,突然一絲可怕的念頭閃進了腦海——陳誠一夜沒有動靜,該不會是想不開了吧? 明知道自己無稽,我還是義無反顧地丟下車沖上樓。 他不能死,如果死了,現場不但會被警察封鎖,我還會被叫到警察局問話。 我不上相,不能為這種事變成新聞,訂戶會說,陳誠這個同居人也不怎么樣嘛! 拜海倫這個糊涂蛋之賜,我變成了某人的同居人;偏偏這事還不能與她多提,她會大驚小怪,命我立即遷出,麻煩可就大了。 “陳先生!陳先生!”我猛拍房門。 糟了,他可能真的…… 我一生從未如此著急過,心一灰就頭皮發麻,用盡全力把門撞開。 陳誠并不在床上。我大驚失色,再仔細一看,他老先生不知為何竟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下。 我奔過去,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鼻而來。 “喂!喂!”我彎身搖他,“你不能睡在這兒,醒醒! 他不醒,一張好看的臉醉得紅通通,眉毛眼睛鼻子全皺在一塊兒,在夢中仿佛還有天大的委屈。 “起來!”我使出了狠勁去拖他,他居然毫不客氣地倒在我身上。去他的!我氣得想不管他,但又推不開。 “美花!美花!”他居然哭起來。 我真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自找的,我只有像哄小孩般安慰他,可憐我也沒真哄過孩子,手拍在他臉上倒似在摑他耳光。 “不哭,不哭! “美花,別離開我!彼趬糁杏謮舻搅四莻負情女子,嗚咽如嬰兒。 “不離開,不離開!蔽液弪_他。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拖又拉把他弄上床,累得我半死。 “陪我!”他抓著我的手。 放肆! 我甩脫了,他閉著眼睛雙手在空中亂抓。 我塞給他一個枕頭。 抱枕頭比非禮我好。 他抓到枕頭后安心了,滿意的表情看得我好一陣心酸。 我從沒有看過男人痛苦的一面。所謂英雄有淚不輕彈,男人通常隱藏感情,若把情緒示人,比如當眾發脾氣、拍桌子,都是有所圖謀。今天乍見陳誠房東赤裸裸的心,不禁大感震撼。 我不是沒請過假,但從沒有為任何人請假。 尤其是為一個男人。 這違反我的原則。 可是陳誠痛哭的臉讓我沒有了原則。 我打電話給黃百成請假。 “你怎么可以在這節骨眼請假?”黃百成難得今天去上班,居然還在電話中對我鬼吼鬼叫。 “你不是說要放我一個禮拜假,還要送我墾丁旅游嗎?” “那也不能趁這個時候,后天陳董事長的女秘書要來拿訂的紅寶石……” 虧他還記得那么多事!啰啰嗦嗦的一大串,講得話像個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 “早做好了!”我不高興地說話。我又未賣身為奴,就算是建金字塔的奴工,也可以休息一下吧! “你最好早點回來,百成公司少不了你! 對對對!我是美麗的西施,如果吳王夭差一天看不到我,就會相思成病。 他如此之春風得意,應該陪巫美花小姐四處游逛,少管姑奶奶的閑事。 安頓好了陳誠,我開始燒茶打果汁,這些都是酒鬼不可缺少的恩物。 我從未想到過會為一個男人做這種事情。 實在可笑。 但我居然高高興興地做,過了一會兒,我還發現我在哼歌。 我一定是瘋了。 但我的心情好得出奇。 半個鐘頭后,我把煎蛋、吐司、果汁、茶放進了托盤,送到陳誠醉漢房中。 他抱著枕頭呼呼大睡。 我等他醒。 他一直睡到吐司變涼,煎蛋的油凝結在盤子邊緣。 我坐在床邊看著他。 從來沒跟任何人接近過,但我放心大膽地坐著看這個癡情美男子。 十個黃百成也比不過他,我不知道為什么巫美花不要他。 也許,各人的緣分不同。 巫美花不以世俗的眼光挑選男友,倒是頗有見識。 電鈴響了,我去開,是巫美花。她看見我很吃驚:“越紅,你怎么會在這兒?” 我怎么會在這兒,問得好! 我還想問:“你怎么也在這兒呢?” 但此刻不是玩你問我答的時候,我一把將她拉了進來,難怪一早黃百成就在電話里向我咆哮,原來白雪公主來探七矮人了。 “陳誠喝了酒,你快去看他!蔽艺f。 巫美花急匆匆地去了,想必陳某也是她從前的心上人,而此時我只為他可憐。 可憐他遭人拋棄,還需以酒解悶。 從前我聽說有這樣的活寶,必定不屑加鄙夷,但對陳誠房東,我竟無法不給予同情。 他只不過提供一間柴房供我使用,我越紅也非沒見過世面,竟然如此之勢利眼。 巫美花闖進陳某的閨房時,我回到自己柴房。長吁短嘆既已無益,不如去上班。既可消遣又可賺錢。 才換好衣服,巫美花就來敲我房門,眼睛紅紅的,我忽然想起了鱷魚,它們總在吃人的時候流淚。 我一向喜歡鱷魚,也對巫美花頗有好感。 “我還有事,得走了,拜托你照顧他!彼е齑,像是挺為難。 “他需要你!蔽铱纯此叫撵o氣地說。 “我——”她的眼眶又是一紅。 有的人天生命好,福氣大。兩個男人為她尋死覓活,她還哭呢! “你最好留在這里陪他,”我心拙口笨,“他傷心極了,弄不好會出人命! “我知道——可是我也沒辦法!彼拖骂^。 是啊是!愛情如水向東流,一去不回頭。既是覆水難收,再留下來又有何用。我是個局外人,卻還不如她想得通。 “好吧!我照應他!蔽抑挥锌犊畱省 “百成那邊——”巫美花遲疑地。 我的嘴巴看起來真的那么闊嗎? 我向她保證,如果膽敢吐露半個字,就觸電雷殛而亡。 盡管這種事不易碰到,她也禮貌性地表示感激。 巫大小姐走了,我嘆了一口氣。她好歹算起來也是個藝術家,怎么談起戀愛來如此之缺乏藝術? 陳誠仍熟睡如死豬,緊抱著的枕頭也松了。我獲得一個結論——一個人若只想獨處時,他不需要任何人。 我關上臥房門,難得的假期,應當好好利用。 但令我詫異的是,陳誠房東是一塵不染的人,此刻除了他自己外,房間內外可是干凈整齊。根本不必要我多耗力氣。 他是怎么辦到的?我看清潔女工也會含羞愧死。陳誠沒回來時,我天天在電腦旁邊留話給她;她可能是個文盲,看都不看一眼。 我后來就改了這個濫習慣,她若是會打電腦,何必來辛苦做女工? 既然不必打掃房間,我也不必強求自己做個什么有用的人。我打開客廳的矮柜,里面有成千上百的錄像帶,我抓了一卷,又泡了杯茶,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 我不是有意忘掉某人在受苦受難,他是自找的,怨不得別人。 錄像帶是部北歐片子——狗臉的歲月,主角是個小鬼,頑皮極了,也知道傷心,但頑皮歸頑皮,傷心歸傷心,像兩片兜在一起的分裂物。 小孩是天底下最矛盾的物事。 男人也是。 他們做出某些事,也后悔某些事,但還是要做。 我既沒有小孩,也沒有男人。 我是我。 值得慶賀。 我又去煮咖啡,在里頭滴了兩滴白蘭地。這是安海倫最喜歡的喝法。 正想著她,電話就來了。 “你怎么不去上班?”她質問。 “我不舒服。”我再大的膽子也不敢說一同居住的人生病。 明明只是同一屋檐下住,也會聽成“同居”。 “我來看你! 我連連推辭,告訴她不敢當。 “我有話跟你說!彼@才炸了起來。 我教她在電話里說。 “電話中說不清。”她暗示目前有人可能在竊聽電話。 “那就別說! 她恨極我的態度:“你這個沒心沒肺的混蛋,嘉露出事了!彼蠼,意圖震聾我的耳膜。 出事? 我立刻趕往醫院。 嘉露正在急救。她的子宮大量出血,密醫不小心,幫她墮胎時,連子宮一起刮破了。 她只有十五歲。 我全身發冷,眼淚撲簌而下。 嘉露不是海倫的妹妹,所以她能花五分鐘,好整以暇地告訴我。 但嘉露被送到醫院急救時,死也不肯講家里的電話,只要院方通知安老醫生。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這樣做。但安醫生登時趕去,他通知了海倫,海倫找到了我。 “我打電話給你繼父和母親!焙惐任以缫徊降结t院,雙目紅腫,我錯怪她了。 “我繼父?”我張大嘴。天哪:孫國璽會殺掉嘉露。 “他不在,你母親也不在,秘書說他們去香港了。”海倫哽咽。 這就是父母。當你需要他們時,他們神出鬼沒,永遠不在場。 我教海倫別哭,嘉露還沒那么糟,她很快就會好起來。 “我爸爸說她希望很微小,那個密醫把她刮了一個大洞! “安醫生呢?” “在里面,手術同意書也是他簽的,你們不會介意吧?” “那當然。”如果嘉露僥幸有救,還得謝謝他肯熱心助人。他可以不簽這個字,也可以不來的。 “現在還有誰知道?” “沒有了。嘉露的主治大夫是我父親的老友,他會保密! 我相信他會的,只要嘉露不死,應該不至于消息外泄。 我聽見自己嗚咽地說:“她還小,為什么受這種罪?” 海倫輕輕拍著我。那年,我央求她幫忙時,她也這樣拍著我。 我的命比嘉露強,至少,她沒有海倫這樣的朋友。如果出了怎樣的過錯,只得由自己背負。 這還不可憐嗎? 我哭過了,去打電話。問秘書可有跟香港連絡的方法。她忙忙去試,教我十分鐘后打來。她不知道我有什么急事,但孫國璽的事誰也不敢馬虎。 “怎么樣?”海倫一等我放下話筒就問。 “再聯絡。” “你還要打給誰?”她見我又撥號碼。 “公司。” “你不是不去上班嗎?”她關懷過度,已經超過限度了。我板起面孔,她只有乖乖走開。 我打到公司去,果然沒人接。黃百成有了如花美女,怎不樂得出去逍遙游? 無奈之余,我只好打給陳誠。 他睡得真一點不含糊。電話響如雷鳴,他也能安之若素。奇的是,這個節骨眼我還惦記著他。 “吉人自有天相。”海倫安慰我。 但愿如此。 我向上天祈禱,不要再教嘉露多受罪,我愿意分擔她的罪過。 我在她幼時給了她壞榜樣。 “你知不知道那個男的是誰?”海倫問我。 “我還想問你。”我沒好氣。 “你真的不知道?”海倫不相信,“我爸剛才告訴我,你上回帶她去檢查! “我沒有問她。那次只是虛驚一場,我要她多加小心! “她不聽你的話! “這年頭有誰聽誰的話?” “說得也是! 廢話!全是廢話!包括我自己開口的,任何一句對嘉露都沒有用處。 她正像待宰的羔羊般,躺在無影燈下任人宰割。 沒有那種經驗的人,全然無法想象那種可怕。 十分鐘后,我又打電話給孫國璽的秘書。 “淺水灣的電話接通了,可是孫先生不在,他的管家試圖聯絡他。” “你打過香港分公司沒有?” 一言驚醒夢中人,她又慌慌張張去打。 豬!不可饒恕的豬。 “別發火,就算你繼父能立即趕回來,又能怎么樣呢?”海倫已經恢復了冷靜。 “至少比我一個人承擔這么多的好!蔽冶е^坐下來。如果嘉露有個三長兩短,我不會原諒自己。我——一直都在袖手旁觀。 “咦?我爸出來了!焙惐剂诉^去。 安老醫生看起來十分疲倦,十年前他還精神奕奕,跟現在完全不能比。 “爸,嘉露怎么樣?” “手術完成了,剩下的得靠她自己!卑册t生扯掉了口罩。脫去手術服。 “她還沒脫離危險期?”海倫這樣問時,我簡直不敢往她那邊望。一瞬之間,我只覺得信心盡失。我以前覺得人生全然透明是一種清澈,現在才明白,我只是不停地擦拭從前的污點,而那污點已把生活的一切浸蝕了。 安老醫生走了,海倫也急急拿起皮包:“越紅,我不能陪你了,十一點公司要開會,沒辦法請假。” 她去了。 全世界的人都棄我而去。 我把頭深深埋進自己的臂彎。 護士準我進觀察室看嘉露,這還是安醫生的面子。 她奄奄一息地躺著,像只剛從水溝里撈起的小貓。我別過臉去,狠狠喘了口氣才看她。 她的雙眼緊閉,嘴唇泛白,臉上全沒有了血色,像剛剛遇到了吸血鬼。 多虧安醫生出面,否則在血荒之際,我還真找不到血漿給她。 說她不聰明,她卻能捅了漏子后還知道找個高人來善后。 找安醫生當然比找我強。 “嘉露!”我輕聲喚她。 “噓!”護士在旁邊阻止我,“別吵她。她睡著了,她需要休息! 我痛心之極,真的孤獨無援,只好回外頭去等。 秘書終于找到孫國經了,但他沒空接聽,換我媽來。我一聽見她的聲音,突然什么都不想說了。 我們不像母女,在這瞬間,我們像仇人。 “發生了什么事?你說話啊!”她急急地叫,聲音之大,就象在隔壁。 她開心什么?她什么時候也沒開心過。 “去叫孫國璽來!蔽依淅涞卣f,“是他的事! “反了!你竟敢命令我!”她氣得叫。 “你不去叫他,你會后悔! 孫國璽來了,我告訴他嘉露在醫院里時,他沉默了半晌,只說了句:“我知道了,謝謝你!睔馀苫趾,真不愧是個漂亮人物。 掛電話前,背景聲音是我母親,她尖聲問:什么事?什么事? 孫國璽在夜晚九點半才到,他當然不會從容不迫,但也沒有因此而發狂。 我母親跟在他后面,驚惶失措。她的心智自五歲后一直沒有成長過。 上天厚愛她,照顧她,她是圣經里“既不放也不收”的鳥兒。 “嘉露還在觀察,她——沒有醒! 孫國璽點了點頭,坐下來閉目沉思。過了好一會兒,我才領悟到他原來是在禱告。 嘉露若能在此刻醒來,問他要三千萬拍聶小情,他一定會給她,并且全力支持她與王祖賢別苗頭。 他只有這么一個寶貝。 我,當然不算。 不管母親愿不愿意,我把她拖開了。 她抗拒著,但她抗拒不了,我的力氣比她大得多。 “走開,別惹孫國璽! “我是她老婆,怎么叫惹他?”母親氣壞了,我還沒這么忤逆過她。 “你是他老婆,可不是他女兒的媽!蔽矣檬畮讉字扎破她。 “怎么不是?” “你去看看嘉露的身分證! 她不響了。她不是嘉露的媽,卻是我的,過了一會兒,把氣全出在我身上。 我也不怕她。 我什么都不怕,只怕嘉露死。 她五歲時就一直粘著我,可是我對她從來不在意。 在某些方面,我甚至不喜歡她。 此刻,我深深懺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