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伴薔薇 第五章 作者:姬小苔 |
如果——還能再來一次;如果,我還能做她姊姊,我會做得像個姊姊。 “你哭什么?”母親氣過了,緊緊傍我坐下。 我不再回答她“你猜! 永遠永遠,我都不會這樣回答任何人了。 我得到教訓,人生豈是猜得透的? 嘉露沒有醒來。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到了第四天早上,她的眼睛睜開了一次。 我發誓她看見了我,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似乎還含著一絲笑意。 孫國璽進來時,她已經去了。 有如一片枯葉,靜靜飄落在秋風里。 孫國璽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他沒有哭,沒有抱怨,沒有一絲一毫該有的情緒。 可是我見到了他的白發。 對他這樣瀟游灑的男人,真是個殘忍的打擊。 她的女兒才十五歲,卻先他而去。 我可憐他。 他沒有了女兒,我沒有了妹妹。 我發現我也有了白發。我想嘉露,想她活著時候的諸般好處。 想她幼年時每天夜里來敲我的門,怯怯地說:“姊姊!姊姊!今晚我想跟你睡! 她那么天真,那么可愛,我卻老趕她走。 我不讓她跟我睡,不讓她粘我。 我怕沾惹上她。 我怕愛。 愛,在印象中,多么肉麻的一個字。 但我現在卻為它而痛苦。 我甚至怕看到小小的女孩、洋娃娃、綴著蕾絲花邊的睡袍…… 青蘋果的成員來了,她們幫不上什么忙,但她們哀傷地說,她們愿意為孫嘉露做任何事。 她們是做了事,她們才來不到半個鐘頭,就會泡在游泳池中,水仗打得唏哩嘩啦響。 管家來把這群沒心肝的小女孩趕走,母親更是怒形于色,好歹這也是喪家。 但我叫他們慢點動手。 孫國璽獨站在露臺上,正在往下看,秋風中,他頎長的身影一動也不動,看著游泳池。 嘉露她以前會游蛙式、蝴蝶式、自由式,游得很好,但他從未為她鼓過一次掌,F在,他卻好似在池中看到了什么。 連像母親那般遲鈍的人都掩起了眼睛。 孫嘉露不是最孝順的女兒,也非最好的妹妹,但是,天啊!我真想她。 “青蘋果”在池里玩了很久,走的時候,我聽見管家告訴他們,歡迎她們再來。 家里有點生氣總熱鬧一點。 但她們沒有再來。 她們也非心肝全無。 嘉露生前的朋友來了許多。有電視臺的、報社的、娛樂界的,他們眾口同聲說嘉露死得太早,否則她是山口百惠第二。 這也許是實話,她生時,他們也這樣稱贊她。 黃百成也來了,他告訴我,不去上班沒關系,千萬要節哀。 上班?還上什么班?還管它要不要緊。 “我要辭職。”我說。 他呆住了。 他現在有巫美花,我做得的工作,她也做得,說不定做得更好。 “你不能丟下我一人。”他叫。 他說得真好,丟下他一人。 那么我呢?我又被誰丟下? 海倫告訴他,我傷心過度,別理我,喪假滿了,自會乖乖滾去上班,反正我也無處可去。 她倒了解我?墒沁@回不大一樣。 我不再上班,我甚至會厚起臉皮伸手向孫國璽要錢用,因為我需要。 我要用所有的時間去我殺嘉露的兇手。 那個該死的東西害我妹妹懷孕,害她丟人,害她孤伶伶地去找密醫,死在手術臺。 才不過十五歲。 花蕾剛剛綻開的年齡。 來吊唁的人很多,我一個個仔細觀察,卻無從分辨哪個是真兇,只好一概列入嫌犯。 三國里的曹操說的,寧可錯殺一百,不漏過一個。 我的心里已經不正常了,我自己知道。 喪禮熱鬧極了,孫國璽從他的書房中走出,向所有賓客寒暄,絕對沒有人猜得著他今天早上還傷心得吃不下東西,但此刻神態自然,只是消瘦許多。 喪禮進行時,有不少閑雜人等擠進來拍錄像帶。嘉露的猝死是件大事,也是個神秘事件。 一直到現在,仍沒有人確知真正死因,當然,坊間不乏各種猜測,有的小雜志描繪得十分露骨。 但嘉露只有十五歲。 一般人不大能相信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孩能做出什么。 我也無法相信。 孫國璽沒教人趕那些湊熱鬧的歌迷。嘉露年紀小,這樣的“身后哀榮”,她一定歡迎。 為什么最后一次不讓她高興高興? 前來上香的團體一波接一波,樂隊演奏著嘉露生前唱紅的曲子,一首又一首,青春活潑,喜氣洋洋。 她是個快樂的天使,完全不該有眼淚的。 但是她有;钪鴷r獨自哭泣,去時將玫瑰花兜滿衣襟。 孫國璽到最后忍不住也哭了,我母親扶著他,將他的頭靠在自己肩上。 他們從青梅竹馬相好到現在,才有那么一點像夫妻。 我緊握雙手,無法出聲或移動。 我的小妹會如青春小鳥,現在也如青春小鳥一去不回。 她的愛、她的夢,已成泡沫幻影。 啟靈了。 花車往前緩緩移動,街道兩旁擠滿了人。 他們來看嘉露最后一眼。 如果沒有這么多人送行,嘉露一定很難過。 孫國璽替她在三峽買了一塊地。 風景絕佳,前面是山后面是水,旁邊是果樹園,碩大的橘子、檸檬、楊桃、柚子掛滿樹頭。 行列中有人批評風水欠佳,因前遠方盆地里有兩支大煙囪,鎮日噴著濃煙。 嘉露不需要風水,她沒有子嗣,她一直只是一個人。 緩緩起伏的坡地上,用黑色的花崗石修砌出一個方塊,那便是我妹妹最后的安息所。 此刻,她不再唱歌、跳舞,她睡在這里。 我真不忍心讓她孤單留下。 她怕黑。 晚上是最后的儀式。 依照本地習俗,我們得燒紙房子、紙車子、金童玉女,甚至全套電器給她。 孫國璽從臺南請來了最好的紙扎工人,忙了一禮拜,扎出全套的金山銀山。 放置在空地上時,蔚為壯觀。 聶小倩死后成為女鬼,嘉露不會,她仍是公主。 午夜,我們齊集到淡水河邊的水門去,工人把紙扎排好后,開始點火。 火燒了起來,起初只有一點,但迅速地漫延成一片火海,把四周的黑暗都吞噬了,那奇特的火光,像晚霞般的燦爛。 孫家其他的人和我們手兒緊緊相牽,圍成一個大圓圈,團團護住金山銀山。 這是家人能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保護她,不讓徘徊的孤魂野鬼奪取她的財產。 我們牽著手,望著火。 火熊熊地燒,在聲勢最旺的時候,又熊熊地走向寂滅。 火堆外,圍滿了旁觀的人。 空氣是那般的靜默。依稀,我聽見了風聲,像哭泣一般的風聲。 回旋不去。 “嘉露!嘉露!” 我聽見有人喚她的名字。 我聽見了夾雜在風里的嘆息聲,像在問——她為什么只來了這么短暫?短暫到還不知人生是怎么回事......嘉露的事辦完了,我才想到陳誠。 他是個好男人,但是命不好,他失去了巫美花。 我回去時,他一個人坐在客廳里,生氣全無,那模樣倒像是在生病。 巫美花曾托付我以重任,我卻沒有盡責。 我靠近他時,才發現地毯上全是空瓶,空氣中還彌漫著酒精的氣息,他也不似前些日子初見的那般潔凈,已經開始邋遢了。 他睜開眼,看見是我又閉上眼。他瘦得很厲害,可能很久沒吃東西了。 我心里一酸,如果我能為他做什么,我愿意去做。 我以前未幫嘉露做的,非常后悔。 “陳先生,你還好嗎?”我在他面前坐了下來。 他的唇邊出現一絲苦笑。 “我做點東西給你吃! 他搖搖頭。 失戀的人我不是沒看過,但他如此消沉未免太過分了。孫國璽斷了后代,還是能相當地維持尊嚴;他這樣,白白讓人看不起。 我嘆口氣。也許,不該我的事,何必去管。 “越小姐——”我預備走開時,身后傳來他的聲音!爸x謝你! 聽他那么有氣無力,我渾身不舒服。 “陳誠!蔽乙粫r氣不打從一處來,“你這樣消極頹唐,到底有什么意思?” 他沒出聲。 我回過頭來,居然看見他的眼淚。 一個30歲的大男人做小女兒態。我厭惡地一摔手。 換做任何人,我都能走得開,包括孫國璽。嘉露走后,我連話都沒和他多說一句。 但陳誠不同。 他——真的沒有別人了。 我嘆口氣,只好回轉身。 “陳先生,外面的世界大得很,為什么不出去看看?” “我失去了美花,”他毫不慚愧地嗚咽。 “她什么時候是你的?”我反問。 “以前!彼耆牪欢业囊馑,回答有如白癡。 記得第一次見他時,他高貴得很,怎么,失戀一次使嚇呆了? “以前她也不是你的。”我不屑地說。 他傻傻地看著我。 “以前她姓巫名美花,并不是你陳某人的手或腳,或寄生的某一部分,現在也是! 陳誠還是那樣呆呆的?礃幼,強勢國要彼此攻擊,或是消滅第三世界的人類,用不著發明什么生化武器、核子彈頭,只要多方研究失戀的方法便可遂愿!奥犖艺f——”我把聲音放柔和了,靠近他。真是不得了,他身上有股餿水的味道,但那也竟包涵著親切感,那味道是童年陋巷記憶的一部分。 “人的一生很短,可以擁有的不多,可以失去的更少,換句話說,你不曾擁有過巫美花,也不曾失去她! 我以為自己是老子第二,但不料陳氏的金口竟出乎意外。 “你妹妹死時你不哭嗎?難道你也從不曾擁有過她,也不曾失去她?” 看樣子,這叫做傷心人對傷心人,流淚眼對流淚眼。同樣遇到傷心事,我在他面前逞什么強?又何必冒充哲學家?混亂的世界,豈會件件不動心?但我不預備與他相對唏噓。 “我妹妹的事有人告訴了你?” 他點頭。原來海倫并非與他全然不識。那——我住到這兒......我一下于明白了過來。可惡的海倫!可厭的海倫!她是渾帳加二百五。 我若犯了人間罪下地獄,她絕對不止去十八層,一定還有得落。 “我妹妹——”我深吸一口氣;好半天才說得出話來,“我當然難過,但直到她去時我才明白,活的人為自己流淚,并不是為死人哭! 他對我的大道理驚訝。 “我妹妹死了,我哭得再傷心也對她無益;巫美花離開了你,你把自己弄成多悲慘都不能挽回! “我沒有要挽回什么! 怎么沒有?他受我指責還想挽回面子呢! 人做某些事,總要帶點強迫性,但我還沒辦法強迫他不哭。 “我只說到此為止,陳先生,你是聰明人,何苦跟自己過不去! 他是聰明人,聰明人不該任自己坐在這兒如枯骨朽木發臭發爛,更沒有人要。 我走開了,兩步之后又回頭:“我給你一個良心的建議——你可以先把自己洗刷一下,也許你會改變想法,喜歡自己也不一定! 他的臉被我的刻薄話說得飛紅。他還知道臉紅,應該還有救。 孫國璽找我去談話。他才四十五歲,但嘉露害他一夜之間老了不止十歲。 她是個小害人精,平時頑皮淘氣,死了還折磨人。 他在松石小筑接見我,第一句話就開門見山。 “嘉露著醫生的事你事先知道?” “不知道! “你曾帶她去檢查過?” “是。”面對他的指控,我無從分辯。他知道這么清楚,絕非空穴來風,八成請了私家偵探。他是冰山型的人物,表面不動聲色。 “多久的事?” “兩個月前。” “醫生怎么說!” “她沒有病,但是要用坐藥。”“和一個男人討論這等隱私的事,難免面紅耳赤。 “那時候你就知道她——” 謝天謝地,他沒說出“失貞”這兩個字。 “知道。”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好半天才問:“她告訴過你是誰嗎?” “她沒說! “你問了嗎?” “這有什么不同?”我輕聲問。 他許久許久才嘆了口氣“沒有,沒什么不同! 雖然已是秋天,但房間面向花園兩邊的活動帷幕依然是打開的,坐在房里也跟坐在花園中一樣,可以輕易看見盛放的花朵、營營的蜜蜂、樹叢與蝴蝶…… 微風中,一陣又一陣似有若無的香氣。 那香氣撲朔迷離。讓人想問:到底有沒有玫瑰花?雖然親眼看見了,仍然被風愚弄。 十五歲的花,還沒開就謝了。 “你回去吧!沒有別的事了!彼@算閑話家常? 但我知道他沒有說出來的,比我知道的要多得多。 “你如果知道什么請告訴我! 他驚訝地看我一眼。他變得更老了,驚訝的表情顯得老態。 “是的,你知道什么?”我緊迫不舍。 “我知道還用得著問你?” “你不是問,只是確定。” 他沒問我“確定什么?” 他是成竹在胸。 當然,他報仇的心比我切。 “你預備怎樣做?” 他不回答。 八我在回去的路上不斷想著孫國璽可能采取的手段。 他會殺了那個罪魁禍首。 在這個時代,殺一個人畢竟還不那么簡單,盡管他有天大的罪名,殺了他還是要犯罪。 殺人也是一種藝術。 孫國璽有的是錢,也有的是腦筋。 不過那也得找得到真兇才行。我確定他還沒找到,他若那么神通廣大,也不會來問我。 若想在他之前找到那個渾球,還真要有點本事才成。 我邊騎著單車邊想,剛進巷口,一輛車對我大鳴喇叭,緊接著,海倫那頭卷發從車窗伸了出來。 “喂!掉魂啦?” 去她的!我皺起眉:“干嘛?” “有空沒有?我請你吃中飯! “吃過了! “吃過飯了?那么喝咖啡也行!彼萝嚢盐覐膯诬嚿献聛,再把單車塞進她的后車廂,就這么讓后車廂一路敞著大門招搖過市。 我無力反抗。再瘋狂的事她也干過,她是個傻大姐。 她在一個咖啡店門口停了車。 我明明不餓,但看見了熱氣騰騰的咖哩雞飯,突然一陣難受。 “你多久沒吃過東西了?”海倫同情地看著我!斑是我該用另一種方式問——你上次吃飯是什么時候?” 昨天。昨天中午我看陳誠什么都沒得吃,做了一個炒飯,結果他仍然沒吃,我自己把炒飯吃得精光。 附贈的咖啡送上來了,香氣撲鼻。 飯和咖啡竟給了我一種從未有過的充實感,我才自半饑餓狀態的夢境中醒來,呆呆地向前凝視。 “告訴你一件事——你母親要我通知你,你爸爸回來了,住國賓飯店六O 五房,他想見你一面! 他在紐約搞牛肉場真發了財,對不對?現在住得起國賓飯店了。 “說話啊!”海倫推我。 “有你這種朋友是我的不幸!蔽依淅涞乜粗,“你講任何一句話都要拐彎抹角! “我沒有!彼直妗 “你害我消化不良。” “那是你的胃不好! “是嗎?”她原可以一見面就把該講的說清楚,而不是讓我先吃飽了再害我。 “越紅,他究竟是你爸爸!連你母親都能原諒他,為什么你不?”她小心翼翼地看著我。 “在我心目中根本沒有他的存在,談什么原諒不原諒!蔽艺酒饋恚爸x謝你的午飯,我走了。” “等一等!彼焓謹r我,“還有一件事——你托我找的新工作,有著落了! “謝謝你,我已經有了.” 她坐在那兒目瞪口呆:“越紅,我發現我愈來愈不了解你! “你幾時了解過?” 她付了帳追出來,我正在她后車廂中把單車抬出來。 “我們多年的好友,你這樣就算了?”她哀求。 “算什么?” “我們的友情! “我們還有友情?”我冷笑,“好,我們算個清楚,陳誠的事怎么說?” “哪個陳誠?”她真會作戲。 “以前有個大官叫陳誠,在臺灣實行三七五減租,已經死了,你想我會是在說他嗎?” “愛說笑!” “我不喜歡跟一個臭男人同住一個屋檐下。海倫低你干的好事!” “!不喜歡就搬家嘛!”她裝呆扮癡的確很有一套。 “你布下的陷階! “是嗎?”她傻笑,“陳誠不好?” “這么好的男人怎么不留給自己?” “我沒有福氣! 跟她講也是白講!我還是辦自己的正經事要緊。 “等等!”她一把拽住我,差點兒把我連人帶車拽倒在地上。“聽我說,越紅,你們合適,你放棄了會后悔一世的! 我頭也不回地騎上車走了。 到了民生東路,我找到了麥當勞,從旁邊的公園進去,找到了六百二十七巷,在一棟大廈前停下,按七樓的門鈴。 “誰?”好半夭,才有人來應門,剛睡醒的聲音朦朦朧朧的,像錄音帶中的背景效果。 我沒應聲,那個年輕的女孩又問了一次。 “找小江。”我的聲音模糊得讓她聽不出性別來。 門開了。 我乘電梯上去。這么好的房子,電梯中卻都是穢物、報紙、冰棒袋、漢堡空盒。我盡量靠門口站,門一開就沖出去。 鐵門是開的,我推開里頭的雕花硫化鋼門,景象令人駭然:一個女孩子倒在沙發上,垂下來的手臂上滿是針孔,另一個正蒙著塑膠袋,在吸里面的膠。 “哈!原來是你!”打速賜康的那個認得我。她口齒不清地說:“你是嘉露的姐姐……,到這里來干么?” “小江在不在?” “不在,去包秀去了!彼@然說話大舌頭,但神智倒還清楚。 “我跟他約好的!蔽夜P直地走進右邊的通道。 “是嗎?”她警覺地想來攔我,無奈力不從心,又倒回沙發,睡在吸膠的身上。 真是個垃圾堆,像嘉露那般嬌嫩的女孩怎么能忍受她們?難道在我沒看見時,她也是同類? 房間很多,我沒把握小江在哪一間,只好一個門一個門地試。 第一個房間里有四、五個家伙正在練歌,鼓打得震天價響,吉他彈得必必剝剝。 那伙人唱得正起勁,沒人理睬我,我趕緊關上門,又去開另一扇。結果真不巧,一男一女睡在里頭,我才一推門,那女的就拉開嗓子叫起來,男的立刻蒙住她的嘴。 “對不起!”我關上門。 小江在最后一間。很體面的一個辦公室,里面干干凈凈,電腦、打字機一應俱全。 他看見是我,吃了一驚。 他不會不認得我,我反手失上門。 “越小姐,請坐! 我坐了下來。 嘉露的喪禮上,他是唯一不到的客人。 他沒有理由不來,他是青蘋果的經紀人。 莫非他內心有愧? “找我有事?”他從慌亂中恢復鎮定。,“有!蔽艺f,“我來取嘉露的遺物。” “她父親已經派人來過了!彼麨殡y地說,“你不會不知道吧?” “據我所知,還沒有人清理過她的辦公室。請你把鑰匙給我! “那是她和其他女孩合用的,我怎么會有鑰匙?” 我看著他,定定地看著。他有一百八十公分,是個挺好看的男人,也會打扮,從前是著名的熱門合唱團的主唱,但我從來都看他不順眼。 嘉露的朋友我沒一個順眼。 “聽我說,越小姐,我很忙,沒工夫招待你! “我不需要招待,只要鑰匙!蔽液芎V定。 “你要鑰匙做什么?”他懷疑地問。 “找證據。你心里清楚,嘉露的死因可疑。”我冷笑了一聲,“不論是誰害了她,都得付出代價! “我明白了!彼冻龌腥淮笪虻谋砬,“以為是我?” “是不是你,我查清楚了自然知道! “如果我告訴你,我什么都不知道,這一切與我無關呢?” “那也得查過了才知道。” “好吧!你去找亞麗,她有鑰匙! “她在哪里?”。 “在電視臺錄像,禮拜六要播出懷念青蘋果的特輯,青蘋果的其他成員也都在! 我到了電視臺,但守門人不準我進去,我沒有識別證,只好在外頭等。 等了快一個鐘頭,亞麗出來了。昨天的早報上說,青蘋果解散后,她將到香港去發展,有電影公司看上她。 亞麗手里抱著吉他,眼睛哭得紅紅的。嘉露活著時照顧她們,死了還能拿她賣錢。 這些天,只要是有關嘉露的節目,廣告莫不滿檔。 “亞麗!蔽覕r住了她。她哭什么?她去吊嘉露的喪時,還能跳到游泳池玩個半天,我才不信她會真傷心。 “干什么?”她自衛地后退半步。 “你為什么這樣驚惶?”她的反應過度,令人起疑。 “我沒有!彼q白。 “沒有最好,我要去嘉露的辦公室,小江說鑰匙在你身上。”我冷冷地看著她,她別想在我面前扯謊,她還早得很。 她想了一下,把鑰匙交給我。 我拿了鑰匙又騎上車,一直騎到新生南路,把我累得幾乎兩眼昏花。 嘉露的辦公室是一座日式的花園洋房,她母親從前的產業。這些年來地皮飛漲,有不少建筑商打過此地的主意,但孫國璽從沒答應過,后來嘉露要去了做辦公室,才大翻修過。聽說翻修一次比重蓋一棟樓還費錢。 但那又怎樣呢?就是黃金砌的房子,也留不住我妹妹。打開大門那一瞬間,我的鼻子一陣酸楚。 嘉露——再也不會從這個門里出來了。 她進去的那扇門,從未有人自里頭出來過。 花園的布置十分幽雅,太湖石、假山、流水、白沙、錦鯉……完全像畫一樣。孫國璽實在是寵愛她。 其實,只要我愿意,他也會這樣寵我。 上了玄關,一個女傭慌慌忙忙地拉住我:“小姐,你別亂闖” 我看了她一眼,不覺好笑:“吳媽,你不認得我了?” 她看了我半晌,繃緊的臉這才松開,笑著說:“原來是越紅小姐,我真是老糊涂了! “不要緊,我來看看。你怎么會在這兒?”我問。吳媽以前是繼父家中的傭人,做了十多年,我一直沒注意她早已離開。 “太太不喜歡我!眳菋屸钼醯卣f。 原來如此。母親從未喜歡過誰,包括她自己的親生女兒在內,這點很用不著難過。 “在這里還好吧?”我又問。 “很習慣,就是小姐走后——”她掀起圍裙一角來擦臉?吹贸鰜,她是真的傷心。 我拍拍她。 “小姐回來過!彼劢前l紅,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就在第三天,我聽到她房里有響動,可是我不敢過去看,怕嚇了她,但她——還是走了! 她流淚。我背過臉,忍住心里的酸楚。 “越紅小姐,你坐,我來泡茶!眳菋層只呕琶γΦ匾苓M廚房。 “你別忙。”我阻止了她,“我一會兒就走! “?”她看著我,不知我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小姐的房間在哪里?我想進去看一看!蔽姨统鲨匙。 “我帶你去!彼龓е掖┻^走廊,到了最底的一間,“小姐喜歡這個房間,一來就坐到里頭,鎖著門半天不出來! “為什么?” “我不知道。” “她曾帶什么朋友來過嗎?” “有,很多,小姐有很多朋友,不過她都只準他們在前面玩,沒有人來過這一間! “她有沒有比較特別的朋友?”我試探性地問。 “小姐的每個朋友都根特別!眳菋尣缓靡馑嫉匦α诵Α 我當然懂得她為何不安。她一定奇怪,出身良好的嘉露,怎與那大群牛鬼蛇神為友? 我也奇怪。 “沒事了,你下去吧!” 我用亞麗給我的一大圈鑰匙輪流開門,但沒一個是對的。 難道亞麗騙了我?不!她不敢。我正在一籌莫展之際,忽然靈光一現,踮起腳跟,往門頂上的窗框一摸,果然摸到了一把鑰匙。 這才是嘉露的習慣,她最懶得帶什么雞零狗碎的東西,但唯獨這把鑰匙,她沒交給任何人保管。 屋內很凌亂。我心里一緊。在我之前,早就有人來大翻特翻過了。許多紙片、畫報被丟得滿地,楓木的長條形地板甚至有被撬開的痕跡。 在我之前進來的人,想要找什么呢? 或者,什么也不找,而是消滅某些證據。 我的心一陣駭然,頭暈得簡直站不住腳,緊緊靠在墻上,好半天才喘過氣來。 我蹲下身,開始收拾地上的東西,一項項檢視過,堆疊在角落。 其中有一本大相片簿,一翻開來,教我滿心感慨,那全是嘉露幼時的照片,她笑得天真,笑得開心。 還有她的母親。 多么愉快的一家三口。 也許,母親當年…… 可是我能批評母親的對錯嗎?不!我不能,也不敢。 況且,她做的事我也無法替她負責。她有她的苦衷。 我闔上相簿,嘆了口氣。 屋里凌亂,窗外的風景倒是好得很。淡紫色的洋繡球開得一叢又一叢,花上有蝴蝶,旁邊有樹,比外頭的風景還好。嘉露喜歡這個房間,不是沒有道理。 她從前就坐在我此刻的位置上欣賞這些花和蝴蝶……我心里一陣酸。 “越紅小姐,老爺有電話給您!眳菋屧谇瞄T。 我拿起了電話,孫國璽的消息果然靈通。 “你在這里,有事?”孫國璽問。 “我來清理嘉露的東西! “別動它們! “為什么?” “聽我的話,別管她的事,人已經去了,你再做什么也無濟于事!彼穆曇艉艹镣础R粋成功的企業家聲音里不應該包括情緒,我耽心他的對手發現他的弱點,很快就要來打敗他。 “我只是整理,沒有別的意思! “回去!彼徽f了兩個字。 我離開了。 臨走,吳媽問我:“這房子——老爺預備怎么辦?” 她問我,我問誰? “我呢?”她又問,“是留在這里,還是回松石小筑?” 我垂頭喪氣地回陳誠那里。意外的是,這個醉鬼不醉了,端端正正地坐在書房里畫圖。這才是他應該做的正經事,人家請他回來設計地鐵,他卻大醉了數天。 “海倫找你!彼匠鲱^來。巫美花造成的陰影似乎尚未消散,但似乎已知改過。 我沒理他,自己坐在椅子上發呆。 隔了一會兒他夾著圖出去,還告訴我一聲:“我走了! 我正在詫異怎么遲遲沒聽見關門聲,另一個人卻走了進來。當我回過頭看清是誰,差點沒從椅子上摔下來。 “是我,別緊張!表f杰恩站在那兒,瀟灑依舊,英俊依舊。 這回是誰出賣了我? “出去!”我直著脖子叫,自覺面紅耳赤,青筋暴脹,這一生還未如此失態過。 “我——特地來看你!彼麑擂蔚卣f。 電話這時響了,是海倫急急的聲音!绊f杰恩回來了,他通過黃百成問到你的地址,黃百成這個笨蛋竟然告訴了他,他一定會來找你! “他來了!蔽抑徽f三個字,就掛上電話。 “我沒有惡意!表f杰恩說。 我忽然平靜了下來,我是怎么了?又不仍是十七歲,犯得著什么都讓人看見? “韋先生,你有沒有惡意與我無關!蔽野櫚櫭迹拔覀儾⒉皇桥笥,你也不必來看我。” “我們——曾經有過過去。” 這用不到他來提醒我。我的過去那頁,血淚斑斑,滿是傷痕,正巴不得把它都忘掉。 “過去的事已經過去!蔽艺酒鹕,“你請吧!” “你急著趕我走?”他似乎不敢相信。 前些日子,我看過他回來的消息,他已成了名人,而且是名媛淑女父母心中的嬌客,想必有不少人家中意他做女婿。但,那與我有何相干? “廟小容不下大菩薩,不敢留你坐!蔽依淅涞卣f。 “越紅,你變了! 我忽然覺得好笑。他難過什么?誰是永遠的十八歲,除了白癡,否則多少都該有些長進。 “我變不變,與誰都無關。韋先生,你太言重了!币荒钪,使我不再驚惶,不再怕面對他。 他呆呆看我,似乎一下子不認得我了。來之前,他一定打過如意算盤。 我只用了幾分鐘就看透了他,這時候我才真為當年不值,為什么當年會那樣癡心? “我以為——我們——可以重頭開始。”他口吃地說。 “重頭開始什么?”我微微一笑。然后撿起了沙發上的手袋,“韋先生,我正要出去,我送你下樓! 我幾乎是把他推出去。剛下樓,安海倫的車正好疾駛而至,來了個緊急剎車。 “再見!”我趁勢打開門,向韋杰恩揮揮手,跳進了車里。 “天哪!”海倫瞪大了眼睛,“真的是他,越紅,你們在搞什么鬼?” “快開車!”我對她吼。 “韋杰恩把你害得那么慘,還敢去找你,真夠不要臉!焙惖男≤囬_得飛快,小嘴也罵個不停。她真是我的道義之交,連班都敢不上,也要趕來救我。八年前我未因羞愧而死,是她的功勞。 “別再讓我看見這個家伙!”她又罵。“混蛋!” “別罵了!省點力氣! “咦!你倒像沒事人!” “我有什么事?他看看我,我既不疼又不癢! 海倫“噗味”一聲笑了,“越紅,你的反應不對,你該生氣! “氣病的話你替我找醫生看病?” “我真想看看你生氣的樣子!”她把車停好,“抱歉,不陪你了,我一定得回去上班! “謝謝你,海倫! 她嫣然一笑:“多年來第一次聽你稱謝,倒長了不少見識! “怎么說?” “這個世界倒還不全是不公平! “你要我跟你磕頭不成?”我嘆氣。 “怕會折死我!彼镞M紡拓會的大樓。不用我跟她磕頭,她若不幸在電梯中遇到主管,自會嚇得雙膝發軟。 “越紅。”街上有人喊我。 我緩緩回頭。是韋杰恩,他陰魂不散,我應該料到,他一定也打聽了海倫,所以才對我的現況掌握得這么清楚。這是他一向的為人,我應該早有了解。 “我們可以談談嗎?”他問。 我不知他要談什么。 八年前,我有真正重要的事找他談,他卻嚇得逃去美國。此刻,我不想再見他,他卻又鉆了出來,把我捧成了皇后。 “你要談什么?” “談談你,談談過去的這些日子!彼槐菊。。 我失笑:“韋杰恩,有話何不直說,拐彎抹角浪費彼此時間! “就在這大街上?”他為難地看著羅斯福路上的車馬喧囂。海倫告訴我,這兒的空氣污染是臺北市最嚴重的幾個地區之一;她們辦公室遷來此處后,她的支氣管立刻出毛病。 “如果你有什么話在光天化日之下說不出口,那也就別說了。” “好吧!”他下定決心似的,但才說了兩個字,便滿臉通紅,“越紅,在我出國時,你曾告訴我一件事——” “什么事?”我微笑著問。我真奇怪自己還能微笑,但愈跟他對峙下去,我就發現對自己愈有把握。 “我是說——”他說不出口。 “如果沒有別的事,我該走了!蔽铱纯幢,天都快黑了,我想回家去。 “越紅,我想知道你的近況!彼∥,他有千言萬語要傾訴。 “原來如此,怎么不早說?我還以為什么大不得了!蔽倚Φ酶普妫拔疫^得很好,有好的工作,身體也健康! 他眼睜睜地看我走了,因為他有攔住我的勇氣,卻始終不敢問出口——“孩子好嗎?” 我在報上看到的消息,包括他在美國破碎的婚姻,有一個小雜志甚至強烈地暗示,他離婚的原因是沒有子嗣。 多么諷刺,沒有子嗣。 但我不必讓世人知道我的苦痛。 當然,一切出于自愿。 并沒有人強迫我,包括韋杰恩。他的到來與離去都應該有他充分的自由,沒有人阻擋他。 而現在,我也該有我的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