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凌云風塵仆仆地趕往成都,幾乎未曾稍事歇息。
抵達的時候已是黃昏,當他站在街底的程家、面對著那扇厚實的木門,心中的忐忑真是前所未有。
他以略顯顫抖的手,重重地叩了叩門環——
“誰。俊
“請問,這里是不是住了一位名叫淮清的姑娘?”當門板被人由里頭打開之時,展凌云心跳得飛快,口氣也略顯急切。
看見威風凜凜的展凌云站在門外,程家的長工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她到底是不是住在這兒?”展凌云沒有足夠的耐心等待,于是自動自發,一腳跨進門檻。
“等……等等!”長工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完全制止不了他,只能跟在他身后徒勞無功地喊著:“你這是擅闖民宅。
‘淮清,你在哪里?“展凌云如人無人之境,扯開嗓門大喊程淮清的名字。
“你等一下,不可以再進去了!”長工連忙追上,擋在展凌云身前。
展凌云卻完全不將他的存在當成一回事,手一揮就將他推得老遠,“淮清,我來接你了,聽到沒有?我來接你了!”
“什么人在那里鬼吼鬼叫的?”程夫人聞聲由內室走了出來。
“想必你就是淮清的嬸嬸,她呢?她在什么地方?”展凌云急切地詢問,渾然未覺他的舉動已經招來諸多好奇的目光。
“恕不奉告!背谭蛉搜壑虚W過一絲狡獪。
稍早,她利用程淮清昏迷不醒時將她的手腳捆綁起來塞進花轎里。軟的不行,她只好來硬的,誰教她早巳收下聘金,也花費了一部分。
“你說什么?”展凌云豈容人蔑視,沖上前一把將程夫人提了起來。
“你……你做什么?哪來的蠻子,竟敢對老娘動手動腳!”程夫人氣急敗壞地喊著,一手用力拍打展凌云的手背。
“淮清到底在哪里?你再不說,我就殺了你!”展凌云泛著血絲的雙眼更顯駭人,死瞪著程夫人,熊熊怒火完全不加掩飾地表露出來。
“救命啊……殺人……你們是死人嗎?還不快點過來救我!”程夫人完全失去風度,不雅地喳咋著。
圍在一旁觀看的下人卻還是愣在原地,不敢輕易冒犯盛怒中的展凌云。
“我再問一次,淮清到底在哪里?”
“我……早就把她嫁掉啦……”程夫人嚇得不輕,還來不及編出一套完善的謊言,就將實話透露出來。
“什么?”展凌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將她嫁給葉大少了,花轎前不久才剛抬走!背谭蛉艘庾R到情況非常不妙,為了她的老命著想,坦白承認才是明智之舉。
“天殺的!你該死!”展凌云全憑一股意志力在支撐,否則聽到這驚天動地的消息,他早該倒了下去。
馬不停蹄由長安趕到成都,卻發現他所要找的人正在通往別人家門的花轎上,任憑再堅強的人都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
“我……饒命啊!我、我只是怕再不幫淮清……找婆家……她就會嫁不出去……所以、所以……幫她定了一門親事……沒、沒想到……她居然……是大爺您的意中人……”看見展凌云殺人似的目光,程夫人嚇得口齒不清。
“天殺的!你居然要她嫁給別人!”展凌云氣得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怒極地狠狠踹了程夫人一腳。
程夫人立刻跌倒,嘔出一口腥紅的鮮血。
“說!花轎往哪個方向去?”展凌云按捺著欲殺人的沖動問道。
“北……就在城北……最大戶的……葉家……”程夫人縮著身子,萬般恐懼地回答。
“你最好求上天保佑讓我來得及找到淮清,否則你這條狗命我一定會回來!”展凌云冰寒地吐出話來,旋即像陣風似的離開程府。
就像出現時那般突然,展凌云走得異常迅速。
但是,那駭人的怒氣卻像暴風一般,在每個人心頭震蕩不已……
成都地方上最具勢力的葉家,今兒個娶進第十一名小妾,這原來應該是早就司空見慣的事,但這回迎親的隊伍卻浩浩蕩蕩的,比迎娶大房時更加熱鬧。因此,街上自然而然齊集了大批民眾,爭相目睹這難得一見的盛況。
據說八人大轎里抬著的新娘子長得國色天香,更有一種神秘氣質,看起來就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飄逸仙子。如果傳聞屬實,也難怪葉大少要如此大費周章,自古以來,美麗的女子總值得人另眼相看。
展凌云老遠就看見那大排長龍的迎親隊伍,想到程淮清就坐在花轎里,他的憤怒已不是言語所能形容。
展凌云怒氣騰騰地騎在高大的馬匹上,手執韁繩在人群中快速穿梭,絲毫不去想會否傷及無辜的路人。
他整顆心亂了,腦中混沌一片,就算眼前布滿荊棘,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往前沖。
“小心、小心!”圍觀的民眾注意到馬背上的男子正在人群里橫沖直撞,連忙相互提醒著。
當然,這其中也摻雜著無數的咒罵聲,但是展凌云絲毫不以為意。
擔心自己成為馬蹄下的冤魂,群眾們一邊罵著一邊連忙走避,不到一會兒工夫,道路已通暢多了,展凌云通行無阻地趕到迎親隊伍之前,勒住了韁繩——
“立刻停下,否則休怪我不客氣!闭沽柙茊问职矒狁R匹,以洪亮的聲音喊道。
“大膽狂徒!本少爺大喜之日,竟敢前來搗亂!”葉大少也不是好惹的人物,立刻對著展凌云破口大罵。
“很遺憾,今兒個恐怕是你的大兇之日!闭沽柙戚p蔑地說完,長劍立即出鞘,轉瞬間便挑去葉大少頭上那頂式樣夸張的禮帽。
人群中立刻揚起軒然大波。
這來歷不明的陌生男子真教人大開眼界,竟敢得罪地方上的惡霸——葉大少。
“你……好大的膽子!”葉大少直愣了好一會兒,才發出不太具有威力的警告,試圖挽回他嚴重受損的顏面。
展凌云懶得理會這種無關痛癢的叫囂,因為他似乎聽見某個微弱的聲音,虛弱且困難地喊著他的名字。
他的整顆心都系在轎子里的人兒,如果他的判斷沒出錯,那個聲音八成是淮清對他發出的求救信號。
他再也無法等待,跳下馬背直沖向那頂大紅的花轎。
“來人哪,把這個膽大妄為的登徒子給我抓!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本少爺的妻室,簡直是豈有此理!”葉大少氣急敗壞地喊著,到了這時,他若還弄不明白這個平空冒出來的陌生人正試圖搶親,那么他的腦袋八成裝的是一堆漿糊。
為了不弄丟飯碗,家丁們只好群起攻之,將展凌云團團圍住——
“我不想傷及無辜,你們快點退下!”展凌云不耐煩地警告。
“把這人給我抓起來!”葉大少在背后叫囂。
家丁們逼不得已,只好硬著頭皮對付看起來十分危險的展凌云。
果然,展凌云身手了得,不是一般人所能抵擋,極短的時間內已撂倒半數家丁。
然而雙拳難敵四掌,何況是這么多人圍他一個,展凌云漸漸有力不從心的感覺,身上也開始掛彩。
此刻,行進的隊伍早就停了,坐在花轎里的程淮清聽見了打斗的聲音,稍早展凌云對著葉大少怒吼的時候她就已經醒過來,也認出是展凌云前來救她。
但是她的手腳被麻繩捆綁住,疼痛的喉嚨也只能發出破碎且模糊不清的聲音,對于這樣的情況她只能干著急,卻無能為力。
不行!她怎么能困坐在這窒人的轎子里,讓凌云獨自面對那聽起來十分可觀的眾人?
程淮清極盡所能移動自己僵麻的身體,完全忘了自己此刻的處境根本幫不上忙。她憑著一股不肯認輸的意志力,終于能夠站起身來。
就在她即將跨出轎子的那一刻,凸出的橫檻絆倒了她,程淮清以極狼狽的姿態摔了出去——
一直注意花轎動靜的展凌云自然有看見程淮清摔著的那一幕,也看見她身上纏綁的麻繩。漫天焚燒的怒火席卷他的四肢百骸,難怪迎親隊伍能夠成行,原來她是被迫的啊!
展凌云既憤怒又心疼,使勁揮開擋在他前方的人潮,像箭矢一般沖到程淮清身邊,將她牢牢地抱在懷中。
“天殺的,他們竟敢這樣對你!”展凌云連忙解開程淮清身上的束縛,她那毫無血色的蒼白容顏、弱不禁風的瘦小身軀,讓他的心疼得快碎掉了!
“我沒事……別……傷了無辜……”程淮清抬起虛軟的手,心疼地輕觸他帶血的額角。晶瑩的淚從她漆黑的大眼中滑落,使她看起來更惹人心憐。
熾烈的眼波相互交融,久違不見,使他們對彼此的渴望及愛意再也無法隱藏,此情此景教人感動,前一刻的打斗也因此無疾而終。
“你們還在這邊看戲?還不幫我把人要回來!”葉大少眼紅地看著那對纏綿對視的愛侶,猶試圖作最后的掙扎。
“噢,你少殺風景了!”人群中有人毫不客氣地發出噓聲。
接著不久之后,有人朝葉大少扔出第一塊石頭,接下來第二塊、第三塊……無數的石頭全以葉大少為靶子投了出去——
一時之間,痛快的呼喊聲與痛楚的哀號聲,讓大街上顯得熱鬧非凡。
“年輕人,快帶著小嫂子離開吧!你們是天生的佳偶,任何人都無法拆散!”一名熱心的老者朝展凌云與程淮清大喊。
人群中立刻響起如雷的掌聲與歡呼聲。
“承蒙各位鄉親幫忙,展某人來日必報!”展凌云抱起程淮清,向群眾們鞠躬致意。
當展凌云帶著程淮清跨上馬背時,正巧看見葉大少被家丁抬回去。他在心中暗暗發誓,必定趕在葉大少復元到足以作威作福之前,為地方上的人們除去這心頭大患。
馬兒載著展凌云與程淮清往北出發,他們相依相偎的身影,令人羨慕。
當馬蹄揚起的輕塵消失在遙遠的天際,眾人悠悠的嘆氣聲卻還不止息……
日已黃昏,瑰麗的彩霞灑滿天,展凌云與程淮清依偎在某不知名的小湖畔,細訴著別后的心聲。
“我必須說,你有罪。你不該懷疑我對你的感情,更不該試圖離開我!陛p撫她因病而蒼白的雙頰,展凌云責難的話語聽起來更像憐惜。
“與其說不相信你,倒不如說,我不相信自己……”程淮清虛弱地倚在展凌云的肩頭,她不知道自己當初為什么下得了決心,遠離他堅實可靠的胸膛。
“傻瓜,我不是早說過,要你扔掉所有的懷疑,只管全心全意信任我。”展凌云不得不搖頭嘆息:“難道說你寧可嫁給別人,也不愿賭我會疼惜你一輩子?”
展凌云的話讓她畏縮了一下,她不敢想象展凌云若是遲了一步,自己將會陷入何種境地。
程淮清不由自主地顫抖,更加偎緊了他,“我只是好怕……怕你……不會只屬于我……”
“難道要我把心挖出來向你證明,你才肯相信我愛的人只有你一個!闭沽柙茟z惜地攬住程淮清細弱的雙肩,舍不得她如此難過。
‘你……愛我?“程淮清不敢置信地瞅著他。
“廢話!你真是個無可救藥的傻瓜。”展凌云不由得失笑,動手輕掐她的臉頰,“我不愛你愛誰呢?我本來打算一輩子不成親的,若不是你出現在我的生命中,我不會違背自己的原則,更不會與我娘起沖突、打算不顧一切娶你入門。你說,這還不夠明顯嗎?”
“你不說,人家……怎么會知道……”程淮清嬌羞地躲進展凌云懷中,他說這話的意思,好像她是這一團混亂的始作俑者似的!
“總之,不許你胡思亂想,要是你再不安分,我會用鐵鏈把你拴在身邊!闭沽柙扑普嫠萍俚鼐嬷。
“可是,老夫人好像很討厭我……”程淮清憂心忡忡地咬著下唇。
“別擔心,我娘會接納你的,事實上是她把真相全告訴我,要我盡快帶你回家!闭沽柙瓢参克频妮p拍她的背脊。
“怎么可能?”程淮清壓根不相信,她永遠忘不了展夫人說那些話時臉上的神情。
“我以項上人頭保證,我所說的話沒一句是假的!”展凌云認真地舉起右手,“你離開之后,我連醉了十天十夜,我娘就只有我這么一個兒子,自然看不慣我如此殘害自己的身體,也就是那個時候,她才完全明白我對你的感情是認真的,絕對不是一時迷惑!
“你……你居然……”程淮清哽咽著,想到自己離去的舉動對他造成如此大的傷害,她心痛得說不出話來!
“我以為你背叛了我、以為自己自作多情,在這種情況下,我能怎么辦呢?”他想隱藏自己話中的苦澀,但失敗了,那椎心刺骨般的疼痛,及至今日他仍記憶猶新。
“我很抱歉,我真的不是有意……”
“別說了!只要你答應再也不離開,我就不向你追討這些日子以來我精神及肉體上的損失!闭沽柙戚p快地阻斷她的話。
此時此刻,他們應該沉浸在相逢的喜悅中,而不是把心情弄得烏煙瘴氣。更何況,由她病弱的模樣看來,他知道她也不好過。
“嗯!背袒辞遽寫训攸c了點頭,她與展凌云一樣,不愿再回想那段慘淡的日子。
也許,當疼痛的感覺不再那么強烈的時候,她會告訴展凌云由長安到成都這一路上的經過,但可以確定的是,絕不會是現在。
夕陽西沉,天色逐漸變暗了。
程淮清就著最后一絲黯淡的光,仔細凝視他剛毅的面孔,她無法克制心頭強烈的愛意以及滿溢的柔情。
她醉人的眼波鎖定他飽滿的唇,心底無數的小聲音驅策她湊上自己的唇瓣,與他共享唇舌交融的親密感。
夜晚的微風拂過兩人,天邊璀璨的星子,一顆顆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