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子!你遠道而來,怎么不見告訴起恩呢?起恩可以派人去為大舅子打點一切啊!」熱絡的聲音從顏府前廳響起。
剛進顏府的蘇善璽微微一笑,說道:
「我不過是來探探表妹,何必勞師動眾?何況,我已習慣自家人服侍,你要真派顏府的人來打點,我還怕沒法適應呢。」
文青梅一跟她家小姐踏進廳里,就聽見他十分客氣的說話,直覺往他的白衫背影望去,不由自主地想象他看似溫和的俊貌下,處處透著尖酸刻薄的小度量。
她家小姐怎會喜歡這種老頭兒呢?從常寧鎮到此地,不過是一天的路程,就足夠讓她明白此人生性寡情又刻薄,不把人當人看。
手肘上突然傳來一陣疼痛,她暗叫一聲,見到她家小姐狀似要她扶住,卻在袖中暗暗擰她一把肉。
她已經沒有多少肉了,擰起來很疼的呢。忍住疼痛,硬生生地撇開望著蘇善璽的視線,她家的小姐真的很「小姐」啊──從她腦中一片空白后,事事得重新再記憶,好比她那個服侍一年的小姐,外表雖柔弱美麗,骨子里卻驕氣十足,一不開心,她的肉就得受罪。
光是相處一天,她的手臂大概被擰了十來次之多,她也只不過無意識瞄蘇善璽十幾次眼啊。
剛被用力擰過的肉又被扭轉起來,害她痛呼一聲,差點以為臂上的肉活生生地離開自己的身子。
「這是……」顏起恩聽到驚呼,終于注意到大舅子身邊的千金小姐,訝道:
「這小姐莫非是……!」松了口氣多過驚喜!改鞘谴缶俗有膬x的姑娘?」
「是是──」文青梅奉命搶答。
蘇善璽截了口,淡淡說道:
「我帶心儀的姑娘來看你做什么?」視若無睹顏起恩臉色一陣青白,繼續溫和道:「程家與蘇家有生意上的來往,順路途程小姐回府是我該做的。程小姐路途勞累,起恩,你還不快叫人帶程小姐去客房休息?」
顏起恩聞言,連忙喚來仆役。
程道心欲言又止,含怨地凝睇視而不見的蘇善璽,見他當真宛若呆頭鵝不解情意,只得暗暗叫惱,轉身與仆役離去。
文青梅將一切收進眼底,扮了個鬼臉,正巧又對上蘇善璽那似笑非笑的俊目,像在暗笑她──笑她什么呢?這人真討厭,看人總是要笑不笑的,彷佛有兩雙眼,對著小姐或者初見面的人是用鼻子上那雙眼在看人;在看她時老是用那鼻子下的那兩個洞在看她。
「青……梅……」
有氣無力、隱含微怒的叫聲讓她一驚,連忙轉身喊道:
「來了,來了!小姐,我來了!」
「那房間還留著嗎?」
身后傳來蘇善璽溫和中帶著恨意的聲音。是她的錯覺吧?是妹婿與舅子的關系,怎會有恨?不知他妹妹生得何種性子?這個想法忽地從她心中滑過,又聞顏起恩有些慌恐地答道:
「有!有!那房間從未動過,自上回大舅子來過后,除了讓丫頭們定時整理外,我不讓旁人進去!
「你也沒有嗎?」
「……沒……沒有……」
「是不想呢,還是……不敢進去呢?」
「大、大舅子──」
「我這是玩笑話,別當真啊!
那聲音帶著微微的笑意,為什么在她耳里聽起來格外的悲傷?
在跨過門檻的剎那,想要回頭,卻看見一名年輕的少婦與自己錯身而過。
「表哥!」那少婦喜叫。
那少婦看似柔美而溫馴,吐出的話像珍珠又圓又潤,不似她老帶著童音,只是,這婦人叫蘇善璽為表哥,兩人之間卻完全沒有相像之處。
她心里有疑惑,又聽那少婦喊道:
「夫君!
廳內除了蘇善璽外,只剩一名男人,那男人叫顏起恩,是顏府的主人。
那,他表妹是那姓顏的妻子了,可顏起恩不是喊他大舅子嗎?出于直覺的,她轉身,瞧向那顏起恩。
方才沒有特別注意,如今粗略打量,他的臉圓畔,雙眼有些混濁,看似四十左右,有點兒老實相,卻不得她喜歡。
「小娃娃,妳瞧夠了嗎?」蘇善璽輕聲問道,雙眸透著高深莫測。
她用力眨眨眼,還不算回神,呆呆地往他看去。
「表哥,她是……」
「是個丫鬟,年紀太小,八成遇上了個不專情的男人,在常寧鎮上那口井自盡,所幸被我救了。」他狀似不經意地說道:「為那種男人尋死,是天下間最傻的事!
她忽覺顏起恩的臉色又白了起來,不由自主的童音脫口:
「顏公子有妻有妾嗎?」
「有妻一人,妾三名!固K善璽代他回了。瞧著她有些恍惚,心里微覺有異,卻沒有詢問的打算。
她的嘴唇掀了掀,他沒細聽她在說什么,只覺她緩緩地露出嫌惡的表情,然后
雙手壓住胃部,隨即──
「嘔」地一聲,當場吐在大廳里。
。 * *
「妳根本是要丟我的臉,是不是?」
「……不,青梅沒這意思……」痛痛痛。
「妳當著善璽大哥的面吐了一地,是想引他注意?」
「……沒,青梅并無此意……」肉要掉了、要掉了!
「還是妳想讓他以為我虐待妳?要他為妳出頭?」
「……我想,是奴婢吃壞肚子了吧……」好痛!好痛!誰來打她兩拳讓她昏了吧!
「真是丟人現眼!妳就不能忍忍嗎?青梅,妳跟在我身邊快一年了,以前凡事都為我打點好,我要什么妳總會為我備妥,偏妳一直反對我跟善璽大哥,為什么?妳老說他不適合我,那誰才適合我?誰才適合善璽大哥?還是妳對他有意?」
「我沒有,怎么可能呢──」好痛喔!
「以妳一介奴婢之身是不可能,我只是要妳別做太多的奢想──對了,青梅,眼下無人,妳說,妳真失去記憶了?」
這已是不知第幾次詢問了,見她家小姐仍臉帶懷疑,她用力點頭:「我何必裝呢?小姐,失去記憶并不好受啊!」
「是嗎……妳出去吧,連幫我脫個衣服都不會,我還留妳在身邊做什么?我這可是念妳無處可去,才收留妳的啊!
「小姐恩德,青梅一輩子不敢忘!雇尥弈樎冻龊苷\懇的表情。
她走出客房,整個肩垮下,喃喃道:「當人丫鬟好辛苦啊,真不知我是怎么熬下來的。為什么一醒來,我就是丫鬟的命呢?」
小心地將袖口翻起,露出方才又被摔上好幾回,如今已又黑又青的手臂。真的看不出來她家小姐說話有氣無力的,力氣倒是滿大的。
「我怎么會吐呢?不是身子骨很好嗎?」她喃喃地:「也沒吃壞肚子啊,為什么一聽見他的話,就渾身不對勁?」
一聽三妻四妾就惡心反胃,全身難受,難道她失去記憶前曾為此受創過深?
她真的是為情自殺嗎?
隨意走在顏府里,忽地耳朵聽見細微的聲音,像是輕笑。這笑聲好熟啊──啊啊,不正是那蘇善璽嗎?
跟他這么有緣?直覺地,一見那白色的衣衫,她看中附近假山,一躍想躲在后頭,不料她身子太輕,躍力太強,「咚」地一聲撞上了假山后頭的石墻。
她嘴巴閉得緊緊的,不敢讓痛呼逸出口,見那細微的聲音仍舊正常,沒有什么驚訝,便知那姓蘇的沒發現。
她悄悄地從假山后探出一雙眼,瞧見白色長衫的身邊有個……咦,也是少婦?
這少婦不是他的表妹,但穿著富貴,很可能是顏起恩的小妾之一──等等,這婦人臉紅什么?蘇善璽靠她靠得太近了點吧?還彎身狀似傾聽那少婦的話,太接近了、太接近了,近到已有曖昧不清的氣息傳了出來。
忽地,好象那少婦的頭發出了什么問題,蘇善璽幾乎貼上了她的身子,側身幫她弄好。
他的唇畔始終帶著淺笑,雙眼卻……有股神魂不在此的味道。
文青梅微微愣了下,他這算是在調戲良家婦女了。會調戲,必定是意圖輕薄那少婦,思淫滿面才是,怎么他卻一點淫念也沒有?
這人,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
又見他一臉溫柔地在與那少婦說話,突然之間她看不下去了。
站在她眼前的,是一個空洞的人。軀殼雖在,里頭的神魂卻不知飄到幾重天外了,像勉強自己在做調戲婦女的事一樣。為什么?那顏起恩不是他的妹婿嗎?
她不想看、不想聽了,但沒法子光明正大地走出去,只好躲在假山后。她是千里眼、順風耳,就算閉上眼了,耳畔仍若有似無地飄來他們的對話──
連從他嘴里說出的話,都是那么地溫柔,可是為什么沒有感情呢?
他這樣對一個少婦,難道不知道會讓人誤會嗎?
。 * *
半夜
「噢,好吵……青梅,青梅,妳起來!出去瞧瞧是哪兒來的東西一直叫一直叫!」說完一陣,沒聽見地上有聲音,程道心翻過身,瞧見她仍在地鋪上睡得極熟。她皺眉,以前連翻個身都會驚醒青梅的,怎么一跳過井,她整個人都變了?
她又大聲叫了幾次,才見文青梅懶懶地爬起身,嘴里含糊道:
「知道了……我馬上去看……」胡亂穿上衣服,一頭散發地走出門外。
天好黑,她昏昏欲睡的眼還是一樣能千里視物,沒看見任何會叫的野獸,正要回房再睡,突地,拱門閃過一抹黑影。
「是什么人?」她脫口,精神清醒了幾分!高是……是鬼?是鬼的話……呃,我回房再睡好了,最近眼睛有點錯亂──」正要轉身,又見拱門再閃過一次同樣的人影。
這……該不會是找她的吧?誰?三更半夜的裝神弄鬼?她遲疑了會兒,小心地走向拱門,才近拱門又見那黑影奔向夜色之中,像在引她過去。
她雙腳才有追的動作,就忽覺自己身子像飄起來,雙足幾乎沒有踩到地的感覺,景物迅速往后晃去。心里雖有些吃驚自己奇異的能力,但之前已有一次經驗,這一回比較能接受。
之前聽蘇善璽說這叫武功?她不懂這是何意,只是在她身邊的人好象沒有一個像她一樣一躍就能飛上樹的。
黑影在一株大樹下停了下來,她跟著停步,目不轉睛地望著那黑影──原來是一身黑的蒙面人。
「平日妳耳力極好,只一聲哨,妳就出來,怎么今晚拖這么久?」那蒙面人微惱。
她一呆!改恪阏J識我?」
那蒙面人瞇起眼:「妳想裝傻?」
「我……是很想裝傻啊,可我失去記憶了──」
「妳失去記憶?」
「我跳井自盡,撞到了頭,忘了過去,你確定沒找錯人?我叫文青梅,今年才十五歲,在程家當丫鬟,如果找錯了,我可以當完全沒事發生過!
「文青梅會跳井自盡?妳是在裝傻了。妳冷漠堅強,在這么短的時間內會有什么事讓妳跳井?除非有人推妳下井,可妳武功高強,誰能動得了妳?要找借口,妳找得太假!我好不容易找著妳藏身之所,豈能容妳再逃?」
語畢,那蒙面人出手向她抓來。
也許他動作極快,但在她一雙利眼之下,彷佛慢動作,她身子本能的反應,不避開反而伸出手臂格擋他的五爪,另只手則趁機模上他的前胸。
她愣了下,才要告訴自己男女有別,豈能輕薄男人?意識告訴自己要縮手,但身體像有自主的能力般,手掌才碰上他的胸,一股熱流滑過手臂,隨即聽見他低聲慘叫,被震得連退數步。
她嚇了一跳,叫道:「是我打的嗎?」
「不是妳還會有誰?果然!妳就算隱居于此當丫鬟,功力還不曾擱下。文青梅,妳不回來也罷,把東西交出來,我自然不會再糾纏妳,妳要為妳的妹妹付出一切,都不會有人再理!
咦咦?「我有妹妹?誰?在哪兒?」
「哼。」那蒙面人以為她還在裝傻,但胸肺受到損傷,不得不先療傷,只得道:「我會再來的!再來之時,妳就不要怪我下手無情了!」
「咦?等一下,我妹妹是誰?你可要說分明,我失去記憶了!我忘了!你就不能同情一個失憶人嗎?」連追了數步,發現他逃命的功力好強,一下子就不見了。
至少,話要說清楚!
她的妹妹是誰啊?她為她的妹妹而到程府做丫鬟嗎?那就是說程府里有丫鬟是她的妹妹?怎么沒有人告訴她呢?
一時之間,只覺這個「文青梅」好復雜,看似普通的丫鬟,卻有奇異的武功;騙人說她沒有家人,卻無故冒出個妹妹來?天!她才十五歲,不是嗎?
疑云罩頂,只想知道是不是所有失憶的人都像她一般?好象是一個新的靈魂跳進一個有過去的軀殼,然后什么都要重新摸索了。
胡思亂想中,好象誤走錯路,她搔搔頭,看看差不多設計的院子!覆粫桑课疫想睡一下,好好思考呢!
這是哪兒的院子?房內似有燭光,顯然還未入睡,她上前想問路,卻見窗戶有些微開,透過窗戶的縫,瞧見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了。
又是蘇善璽!
她真的快要以為這一輩子要跟這姓蘇的糾纏不清楚了。
本要退開,但無意間瞄到他悵然所失的神態,不由得停下腳步──
一個男人,一個長相很俊的男人憂郁的表情是很引人注意的。他垂著視線,像在看著書信,一張接著一張,讀得極久,每一行每一個字都用他的指腹慢慢地碰過……忽地,他閉上眼,神色既痛又恨外,又流露出一種讓她十分迷惘的表情──是下午他調戲人家妻妾時所不曾看見的,那像是──
「是眷戀,還是愛戀?」不禁低聲脫口。顏府里,會是誰讓他露出這種表情?除了丫鬟外,這府里的女人都是顏起恩的,他若陷進,只會身敗名裂吧?
「誰?少昂嗎?」
她來不及退開,就聽房內一陣騷動,隨即窗一開,對上他期待的視線。
「妳……」
「是……是我!顾ι︻^:「我迷路了!共挥勺灾鞯仄查_視線,當作沒有看見剎那間他脆弱無比的表情。
充滿希望到瞬間受到打擊的表情,實在不該出現在他這張刻薄的臉上。
「妳迷路了?」他喃喃地:「她也常迷路,所以才怕她回不去……」眼一瞇,收起不曾在外人面前露過的情緒,他哼聲道:「三更半夜在顏府里閑逛是何居心?」
「我可沒閑逛,只是奉命出來看哪只耗子亂亂叫!
「我還以為妳有興趣成為顏家主人的第四小妾呢!
「別逼我吐!
「喔,對了,今兒個下午妳吐得好慘,我差點以為妳有意要引起他的注意呢。妳才十五歲,他已是三十二歲的人了,走在一起人家還當是爹帶小孩呢!
不理他的諷刺,她訝道:「咦,我以為他四十歲了!」
聞言,蘇善璽難得露出有趣的笑:「是嗎?他看起來像四十歲了嗎?也許是縱欲過度吧,他還是個讀書人呢!
讀書人?是啊,那顏起恩看起來是有幾分讀書人的味道,但她以為那只是故扮氣質,他雙眼又黃又濁表示生活靡爛,說話軟弱無力又懼于這姓蘇的,分明沒有什么擔當。原要順著他的語氣問顏起恩真是讀書人嗎?但一見蘇善璽似笑非笑的眼,她脫口:
「他不是你妹婿嗎?為什么你要欺他至此?」
似笑非笑的臉龐頓時僵!他瞇起眼,注視她良久,才輕聲說道:
「誰告訴妳了?是他?這么短的時間里,他能在我眼皮下跟旁的女人混得這么熟?」
「沒人告訴我啊!顾。想起她家小姐的警告,連忙退開窗口幾步,細聲道:「夜深了,請蘇少爺早點歇息吧!
蘇善璽豈容話不明不白,他開了門,見她直覺回頭,視線越過他,無意瞥到他身后的睡房,充滿孩子氣的小臉一白,迅速調開視線。
蘇善璽心中訝異,跟著回頭看少昂生前的睡房。十六年來只有他進過這房,也不曾變動過任何一樣東西,擺設一如其它睡房,并無特別之處,她嚇個什么勁?
「妳瞧見什么了?」
「沒……沒……」
「妳跑什么跑?」快步追出,見她跑得搖搖晃晃!笂呁膬号埽俊
「我……我回房,再不睡天就亮了……」
「妳回什么房?回客房,還是主房?」
她停步,不情愿地轉身,惱道:「我又跑錯了嗎?」
蘇善璽哼了一聲,慢慢走近她!笂吺钦嫜b傻,還是假裝傻?迷路真是好借口啊,可別告欣我,下午妳也是迷了路才會躲在假山之后。」
「咦?你知道?」
「怎么會不知道呢?假山之后連連發出抽氣聲。怎么?小孩子沒見過大人談情說愛嗎?由得妳這般吃驚的!
「談情說愛?你真的是在談情說愛嗎?」
蘇善璽心中微驚,見她近乎莽撞地瞪視自己。他露出迷惑眾生的笑:
「小娃兒,妳想告訴我,她是我妹婿的小妾,所以與她談情是禁忌嗎?難道妳不知道正因禁忌,這戀情才會更讓人迷戀嗎?來,告訴我,方才妳瞧見我房里有什么了嗎?」
話題突轉,讓她一時轉不過來,只能順著答道:「沒有什么啊!
「妳嚇得轉身就跑,怎么會沒有什么呢?」他笑得很迷人,像他迷人的笑只為她綻放!竵,小娃娃,妳告訴我,妳瞧見了什么?我曾聽人說過,曾經瀕死的人再復生,會見人所不能見的東西,好比──鬼魂,妳是不是瞧見一個女鬼?差不多十六、七歲,蒙著面紗──不,也許她不怕有人瞧見她了,所以沒有蒙著面紗,她的臉有些麻子──」還想要具體形容,忽見她細長的眸里滾下淚來。
「妳哭什么?」
「我……我在哭嗎?」用力抹了下臉頰,果然濕答答的!肝摇皇怯X得心好痛啊──」為什么痛呢?看見他雖笑,笑意卻沒有傳達到眼里,笑容在,卻是沒有心的笑,讓她心中涌起莫名的難受。她含淚注視他,啞聲問道:「我看不見你的笑,為什么呢?為什么你要蹧蹋自己呢?」
「妳在胡扯什么?」
「你恨顏起恩嗎?」看著他極力掩飾的臉,心里無由來的就是知道,嘴巴不受控制地說道:「你恨他,很恨很恨,是不?所以不惜冒著毀自己的聲譽,去勾引他的妻妾。你要他活在懷疑、妒忌,卻又不敢與你對質,只能像縮頭烏龜一樣仰賴你的鼻息──為什么呢?」腦中一片混亂,突地,又想起了他不曾在其它人面前親熱地喊「起恩」,而是「妹婿、妹婿」地叫著;又,他雖是顏起恩的大舅子,來到顏府里探的是表妹而非親妹──方才他又提起有沒有見到一個十六、七歲的鬼魂──剎那,了悟的光從混亂的思緒中飛出。
「你妹妹死了?」
忽地,靜默。
他瞪人的眼光像要吃人,卻不說話。一直一直不開口,只是瞪著她。
「是誰在亂嚼舌根?」夜色里,他的聲音冷冷地響起:「妳只是個婢女,是在廚房,還是在哪個下賤的地方聽到這些無聊的消息?」
「我一直跟著小姐,沒去其它地方!
「那是誰買妳來跟我說這些的?目的是什么?要我放過他?」
「沒……都沒有……」就是因為沒有,所以心里才疑惑啊。才見他一天而已,至少,在她重新修正記憶時,他在她空白的腦中只能算存在一天,為什么知他甚詳?
甚至,下午偷聽他與另一個女人狀似打情罵俏時,她也不想聽、不要聽,摀住雙耳,心里卻很難受。會不會在她失去記憶前,她曾偷偷喜歡過他?
「我……真的要回房了,小姐等不著我,會怕的!顾卣f道,隨即轉身跑了。
等到蘇善璽發現時,他已追上前去。他追,是為了搞清楚一切啊,他告訴他自己。文青梅──是了,他記住她的名字了,不再是程家小姐的孩子丫鬟,而是文青梅。
與程家小姐幾次見面時,程道心身邊一直有個孩子丫鬟,他沒有特別注意過,唯一淡薄的印象是她陰沉不多話,偶爾幾次發覺她以深沉的目光打量他,如此而已,但撈她出井后,她像變了。
變得像另一個人。
誰呢?一個孩子怎能看透他內心真正的想法?
見她拐進一個院子,他心里冷笑。果然是派來的嗎?
她停步,沒有往前敲門,反而東張西望起來。
「……春宵一刻值千金,柔兒,來,快點快點!」
「相公,你猴急什么,又不是沒碰過女人,我聽大姐說,你最近一直打清白小姑娘的注意,是也不是?」
「……妳也知道了,那正好,柔兒,妳替我向妳大姐求求情嘛。」
「別說大姐,柔兒第一個就不許……你見一個愛一個,那置柔兒跟姐姐們于何地?一妻三妾,相公,你還不夠嗎……我聽大姐說,與你同窗苦讀的好友早已是科舉狀元,如今都不知當著幾品的官兒了,相公,好歹也跟你大舅子說說,瞧他能不能為你謀個一官半職……」
夜風,是傳送半夜私語的媒介,若隱若現地飄散在空中,蘇善璽冷冷地掀起唇,無聲地笑著。
呻吟、嬌喘與斷斷續續的對談,無法刺激他的神經,只是──離房更近的文青梅應是聽得更真切。
她動也沒有動。風,勾起了她沒有束起的長發,她微微側面,讓他窺得她那孩子氣的臉上有抹迷惘。
她,真的只有十來歲嗎?這個疑問從心底滑過,目光卻無法從她臉上調開。
不知過了多久,她開始移動了,仿佛沒有再聽房內茍合的欲望,見到門就走。
他跟在她身后,一直看她慢慢地走在府里,像是閑逛更像迷路,好幾次從離客房二十來步的距離又繞開,直到一個多時辰后,她才終于走到客房前。
看見她大松口氣,伸手欲推房門,忽地又停下來。
她,又在迷惑了。到底,她在迷惑什么呢?這么想著的同時,蘇善璽暗驚自己怎能猜到她的心思?明明,她是背對著自己的。
她轉身,走到院子中央,用她短短的腳踏踏地,似乎在試著自己能不能飛起。跳了兩下還在原地,她深吸口氣,伸出短短的手指,從圓月移到石墻上,低聲喊道:
「目標:墻頭,飛吧!」
他訝異,見她一提起,整個嬌小的身子騰空沖向墻頭,可能是她的輕功太可怕了,整個人飛過墻頭,她甚至還不及伸手抓住墻頭,「咚」地一聲,整個人四平八穩地趴在地面上。
他……目瞪口呆。
趴在地上的身子動了下,慢慢爬起來,不死心的手腳并用爬上墻頭。
墻頭上,到底有什么好瞧的?蘇善璽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終于爬上墻頭,找了個好位子坐下。
她懂武,何須這么費力?
她身子微微后仰,他差點要脫口喊:小心了。
她連忙撐住自己,后來似乎覺得挺好玩的,又大膽地將身子往后倒去。
這小女孩,簡直在胡鬧了。
輕笑在夜風中傳開了,傳進他的耳里。她覺得這樣很好玩?
也對,她只是個孩子,當然不會想太多,從頭到尾,想太多的是他,以為她充滿了謎,他搖搖頭,跟著她大半夜,自己也是蠢人了。
笑聲慢慢地從風中淡去了,突然之間,黑夜變得空虛起來了。從他的角度往上看去,只能見她一頭長發垂在背后,圓胖的月亮幾乎包住了她的身子,讓她的周身泛起銀白的光芒來。
「……何處才是我的家呢……」
軟軟的童音透著迷惑與無奈,從她小小的身子里傳出來,不由得讓他一怔。
何處……才是我的家呢?
心底不停重復著,他緩緩閉上眸,升起共鳴之感。
跳井后的文青梅,充滿了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