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過去,好哥兒們相識以來的第五個春天到了。
星期日下午,杜福氣和曾美麗并肩坐在店里,無聊地看電視。
"美麗啊,你說滿滿怎么回事?"杜福氣一根粗短的食指比著樓上,"談戀愛的方法跟妙妙一模一樣?"
曾美麗笑得很開心,"滿滿說她不是談戀愛啦,她跟世豪只是好朋友,她在教他功課。"
"這就是了,以前阿義教妙妙念書,現在換滿滿教世豪念書,我們兩個女兒,都在家里談戀愛,我也比較放心。"
"福氣啊,你再說滿滿談戀愛,她會跟你變臉。"
"哎呀,你看世豪每次休假,就從新店營區往這邊跑,兩個人靠在一起討論功課,就算現在沒感覺,久了也會日久生情,就像當年你到我公司來,我愈看愈喜歡,最后決定把你拐回家……"他肥肥的手掌摟住了親愛的老婆。
"三八福氣,你又準備當丈人爸?沒那么快啦,世豪還要當一年兵,考上研究所也要念兩年,看來滿滿要留在我們身邊比較久了。"
"沒關系,反正滿滿還是個小孩,我們把她養大一點再嫁。"
"你才是大小孩,沒事愛賴到媽媽這邊來。"曾美麗拍開老公伸過來的手。
"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塊寶……"杜福氣含情脈脈地唱歌,又摸摸老婆的頭發。
啪啪腳步聲從樓梯傳來,"爸,媽,你們真是惡心二人組。"
"爸爸在跟媽媽談戀愛,小孩子不要管。"杜福氣笑嘻嘻地說。
杜美滿吐了吐舌頭,"我才不管呢,我去買茶包。"
她旋風也似地跑到對面便利商店,又旋風也似地跑了回來。
留下兩個談戀愛的老人家,她蹬蹬跑上樓,拿了一個五百西西的大玻璃杯,放下兩包紅茶,沖上一點熱水,等茶水化成濃紅色,再倒入滿滿一杯的冰塊。
"世豪,下午茶時間到了。"
她端著這杯冰紅茶,拿了一包餅乾,來到房間的書桌前。
簡世豪正埋首苦讀,將重點劃好線,挺了挺腰桿,笑說:"差點打瞌睡了。"
"就是看你快打瞌睡,我才趕快想辦法給你提神醒腦。"
杜美滿坐了下來,翻翻他剛才看的書本,"你這章有問題嗎?"
簡世豪喝了一口冰紅茶,"問題可多了,租賃會計很難懂,我光是初會的基礎還不夠。"
"那就需要我這個老師嘍!還好我修過中會,也旁聽過經濟系的個經、總經,多多少少可以幫你應付企研所考試的那些科目,可是高統我就沒辦法了。"
"我初統學得還不錯,我再去找幾本統計學的書來參考。"
"好啊,我明天上班幫你找,順便去補習班買幾本考企研所的教材。"
"不用了,我讀你這幾本就行。"
"不行啦!考研究所和考高考的出題方向下一樣,他們補習班強調的重點也不同,所以一定要買,還有教科書也要買新版的,我們幾年前念的經濟學好像改版了。"
"還是我下星期休假再去買吧。"
"你時間寶貴,有空多念書,其它的讓我來操心。"
她為他操了很多心,簡世豪想說謝謝,但他說了很多次,老被她罵太客氣了。
當哥兒們是不用客氣的。就像她犧牲假期,成日陪他念書,為他解答問題,還幫他找考試的資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事實上,她一直陪著他,有形的、無形的,她自己不知道,他也不曾察覺,直到她大哭的那晚,他才了解。
他開始翻閱她寫給他的信件,一張一張仔細地看,里頭沒有大道理,只有生活瑣事,卻又在不經意間,鼓勵他從失戀的痛苦中站起來。
世上最關心他的女孩,不是他曾經愛過的那人,而是她。
他把她的信帶在身邊,在部隊的每個晚上,他一定會躲在被窩里,用小手電筒看完一封信,再細細回味,帶著她的關愛入睡。
愛?!他心頭一跳,不自覺地望向她那張圓圓的臉蛋。
"世豪,別坐著,你起來動一動,活動筋骨,休息一下。"杜美滿不解地看著他,撕開餅乾包裝,遞了一片給他。
"我動得還不夠多嗎?每天伏地挺身,跑五千公尺,,都快變成無敵鐵金鋼了。"他故意比個大力水手的姿勢。
"哇!練出體魄來了。"她用尺敲敲他的臂肌,很高興他又恢復過去的爽朗,"當過兵才像個大男人嘍。"
"不會再說我孩子氣?"
杜美滿紅了臉,"說什么以前的事!你長大了,大家都長大了。"
他有些感嘆,"好快,好像昨天才新生報到,看你搶著舉手要當班代。"
"那時候大家都很客氣,我只好自己不客氣了。"她喀滋喀滋咬著餅乾。
"你大學生活過得很充實,修很多有用的課,現在也號上高考當公務員了,不像我,好像是混畢業的。"他更加感嘆。
"哎!浪子回頭金不換,你現在既然決定考研究所,就要拿出魄力,好好準備,明年退伍前,給他考個金榜題名,我到你營區大門放鞭炮。"
他笑說:"再說吧,我盡量念,希望有機會讓你放鞭炮。"
"這么說定了!"杜美滿很高興地舉起右手掌。
他也舉起右手,默契不言自明,用力一拍,"一言為定!"
啪!手掌緊緊密合,停留半秒,就在那一瞬間,他突然有個沖動,指頭稍微彎曲,想要勾住她柔軟的掌心。
也僅僅是那半秒,她微感異狀,好像有什么東西搔著了她的手心,也搔到了她的心思,她慌忙地縮下手掌。
兩人有一秒鐘的沉默,她咬一口餅乾,他喝一口紅茶。
"滿滿。"他第一次喊她的小名,語氣鄭重:"有件事我一直覺得很不好意思,想跟你說對不起。"
"喔……"那聲滿滿喊得她很別扭。
"我那晚不知道你要考試,隔天早上起來,才知道你去考高考,你為我忙得那么晚才睡,我實在……"
"我還以為什么事。"杜美滿舒了一口氣,"考都考過了,還提干什么!"
"也許,你還可以考得更好,不是第五名,而是榜首,選到更好的單位。"
"我這個單位也很好呀,里面就我最年輕,那些北北阿姨很照顧我,還說要幫我介紹對象呢。也幸好我沒考榜首,那個大家原先公認的肥缺,原來里面勾心斗角得很厲害,連菜鳥也不放過,我們同期那位榜首見了我們就哀哀叫。"
"可是,你剛放榜的時候,不會覺得自己其實可以考更好嗎?"
"能考上就很高興了,我準備那么久,實力就是這樣,不管那天晚上有沒有出去,我還是會考第五名。"杜美滿搖搖食指,笑得很得意,"你別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我可不會為你精神恍惚,把考試考砸了。"
簡世豪摸摸短發,神色有些尷尬,"別笑我,我現在覺悟了。"
"真的覺悟了?"
"過去浪費太多時間,看到同學念研究所的念研究所,當預官的當預官,我卻在當大專寶寶,一事無成,有時候滿沮喪的。"
聽他語氣低迷,杜美滿就想安慰他,"同學,振作一點,去軍中磨練也很好啊,你現在曬得黑黑的,很有陽剛氣息,怎么說……你比以前更好看了。"
簡世豪渾身發熱,雖不是第一次被她"贊美",但這時候聽起來格外難為情。
"別笑我,我是說正經的,我一定要考上研究所,不能再醉生夢死了。"
"好啦!不笑你了,趕快念書,要我講解嗎?"
"這一節我不太懂,你幫我看這道習題。"
杜美滿拿起書本,很快掃瞄一遍,"槽!有點難,我先看一下,你看別的書,不能偷懶喔,計算機給我。"
簡世豪翻起一本統計學,默背起公式。在當兵有限的零碎時間里,他已經養成拿到書就看的"好習慣",就算是同袍在旁邊玩橋牌嬉笑,他照樣可以在腦袋里思索經濟學的供給需求線圖。
計算機的嗒嗒聲響讓他稍微分了心,他側頭看她,還是那張熟悉的圓臉、圓圓的大眼、以及喜歡咬鉛筆的小女孩模樣。
小女孩在不知不覺中長大,今天她是個穿窄裙高跟鞋的上班族,變成社會人士,小男孩也要加緊腳步,迎頭趕上。
"你在看什么?不專心喔。"杜美滿用鉛筆敲敲他。
"沒有。我剛剛做了一個決定,在考上研究所之前,絕對不交女朋友。"
"你還有時間交女朋友。!"
"就怕耽誤你約會相親的時間。"他若有所思地看她。
"沒辦法,誰叫我志愿當你的小老師。"她沒注意到他變得內斂的眼神,扯了他的袖子,"來,老師上課了。"
她仔細講解,他認真聽,一個假日悠悠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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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數十個假日在厚厚的書本中流過。
杜美滿陪公子念書,嚴加指導督促,一年后的五月天,簡世豪不負所望,高中母校的企業管理研究所。
那天查了榜單,杜美滿樂得在辦公室大叫,趁著午休時間,飛車趕到他的營區門口放鞭炮、貼紅榜,差點沒被長官請進去"喝咖啡"。
八月,杜美滿坐在辦公室里,辦公文辦得有點累了,她望向窗外清朗的天空,伸手把玩桌上一支用玻璃紙包起的向日葵。
她綻出微笑,心里溫溫癢癢的,想不到好哥兒們也會搞這玩意兒。
電話響起,她很快接起,"一處二科您好。"
"滿滿,我姊姊啦,你情人節晚上有什么活動?"杜美妙聲音傳來。
"姊啊!我當然是找人約會嘍。你呢?要跟姊夫去哪里Happy?"
"我肚子大了,Happy不起來,晚上和你姊夫在家看電視。"杜美妙顯得很興奮,"你要找誰約會?世豪?"
"姊,你真聰明。"
"你們兩個真的在談戀愛了?"
"不是啦!"杜美滿大聲抗議,又掩了話筒低聲說:"我最近忙得要命,北中南三地都要開研討會,我又要看場地,又要聯絡一大堆事情,三不五時出差,連你回家都見不到我了;世豪退伍了更忙,還沒進研究所,就被教授抓去寫報告,我們老是見不到面,想說找個空檔一起吃飯,怎知道就約在七夕情人節。"
"咦?是他故意約的?"
"他約就約了,我哪有想那么多!"杜美滿不去思考這個問題,只當作是巧合,轉了話題:"姊,姊夫今天有沒有送你花?"
"他事先說了,花粉對孕婦不好,今年免談。"杜美妙咯咯笑著,"結果剛才花店送來一盆萬年青,大家就猜到是他送的。"
"哇,姊夫果然酷!"杜美滿一邊說,一邊撥著向日葵的花瓣,"姊夫對你真好,有這么一個模范先生擺在那邊,害我挑男朋友的標準都提高了。"
"其實,我覺得世豪人不錯,而且你們一直很好……"
"姊!我、們,只、是、同、學。"
"只是同學?你會時時刻刻開心他的狀況,寫信為他打氣?更花了一年多的時間陪他念書?滿滿,我問你,在他當兵的這段時間里,你哪個周未出去玩了?你愿意為他做這些事,不可能心中對他一點感覺也沒有吧?"
掛了電話,杜美滿發了一會兒愣,她不是沒想過這些問題,她跟簡世豪相處,就像接觸陽光,空氣、水一樣地自然,她沒有太多心思,只覺得跟他在一起很自在,也想看他快快樂樂地展露大男孩的爽朗笑容。
他們太熱,他又小她三個月,她早就把他擋在愛情門檻之外。
也許,好哥兒們的階段性任務成功,她應該開始找別的男人約會,免得再讓親朋好友誤會了。
她朝向日葵扮個鬼臉,寫了幾行公文,又有電話來了。
"美滿,我是婉君,你晚上跟誰去吃情人節大餐?"
"婉君啊,怎么每個人都來問這個問題?我剛好要跟簡世豪吃飯,不過我先聲明,這可不是情人節大餐,純粹就是聊聊天……"
"簡世豪不錯,我以前就看好你們。"魏婉君自顧自地說著,口氣顯得平板,"我和陳志明分手了。"
"什么?!"杜美滿嚇一大跳,"你們都在一起四年了,他去當兵,你也沒兵變,怎么他才退伍,你們就要分手?到底怎么回事?"
"是我主動提分手的,兩個星期了。他也看得開,不再來纏我。"
"我還是不懂。"
"當年我們兩個喜歡斗嘴,自然而然就變成了班對,在一起以后問題就來了。我承認我是千金小姐,凡事讓人寵著,偏偏他大男人主義,神經又大條;結果,我怪他不夠體貼,他怪我要求太多,見面沒幾分鐘就要吵架。"
"也許……你們需要調適。"
"都調適三、四年了,我沒有力氣再調適,他也覺得應付我很累,不如一拍兩散,大家都輕松。"
"就這樣放了?"
"一開始我以為我愛他,明明知道個性不合,還是舍不得放,后來才覺悟,愛情是勉強不來的,好朋友不一定可以當情人。"
"唉,婉君,你們畢竟走四年了。"杜美滿不勝惋惜,"如果你早一點來找我,我可以找你們一起出來聊聊,陳志明那種個性實在需要修正一下,不然以后在職場也是吃虧。"
"你哪有時間找我們聊聊?美滿,你這兩年眼里只有簡世豪,他能考上研究所,有一半要歸功于你。"
"將榮耀歸于他本人吧,他不努力用功,怎么考得上?"
"美滿你呀,我看你心思全放在他身上了,當真對他沒感覺?以前他失戀那一陣子,你上課就要找他,找到了很高興,找不到就擔心,我們看在眼里,都以為你害單相思呢。"
"我只是關心朋友嘛!"還好她沒將寫信的事情告訴同學,否則不又被她們抓到"把柄"?"不說這個了。婉君,怎樣,晚上一起出來吃飯,大家聚聚?"
"我才不去打擾你們,你別把我當作失戀的失意女子,今晚我們公司幾個未婚女生約好了,要出去狂歡一夜,哎……只是今天看到滿街送花的人,免不了觸景生情,所以打電話來跟你拉咧一下。"
"你好像變得成熟獨立了。"
"人要失戀,才會長大。上回同學會看到簡世豪,嚇我一跳,他變了好多,看起來很穩重,眼神和說話都不一樣了。還有啊,你要坐下來時,他會幫你拉椅子,又注意幫你添果汁、舀湯、拿面紙。"
"是嗎?他對女同學都很好啊。"杜美滿努力回想一個月前的同學會。
"美滿,他可是從頭到尾在你身邊為你獨家眼務喔。"
杜美滿講完電話,心臟噗通噗通跳著,以手支頤,握著向日葵發呆。
她從來不曾解讀簡世豪對她的一言一行的涵義,為什么大家聯想力這么豐富,就是要把他們湊在一塊呢?
電話鈴響,又嚇得她心臟亂跳,"一處……"
"滿滿!"那頭傳來有力的呼喚。
"啊,世豪!"她精神來了,搖著手里的向日葵,興高采烈地說:"我接到你送的花了。"
"我沒署名,你怎么知道是我送的?"簡世豪的聲音顯得詫異。
"心電感應啊!人家仰慕者送的是一大束玫瑰,只有哥兒們才會送一支孤伶伶的向日葵,也不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
"我是怕沒人送花給你,送一支花聊備一格,免得你的情人節太冷清。"
"真是沒誠意。"她笑著望向鐵柜上一排花束,那是辦公室同事特地為她清出來的空間,"誰說沒人送我花?我數一數,一、二、二、四,五、六,才一個早上就六大把玫瑰,不知道下午還有沒有?"
"那么多?你人氣滿旺的。"
"嘿嘿,你別小看你的同學,外面可是有人排隊等著追我呢。"
"好吧,他們慢慢排隊,我可以插隊吧?"簡世豪輕松愉快地說:"晚上吃飯別忘了,我打電話提醒你,免得你跑去跟別人吃燭光晚餐。"
"記得啦,六點大門口見。"
放下電話,杜美滿開心地將向日葵湊到鼻頭聞了聞。
嗯,雖不若玫瑰濃郁,卻有一股清新香味,這叫做陽光的味道吧。
鈴!電話又響,杜美滿心虛地望向后頭,還好今天科長不在,她這才敢抱著電話聊個不停。
"杜小姐,我是吳永新。"一個低沉魅惑的男人聲音傳來。
"啊……是吳先生,你好。"她心中小鹿亂撞,臉上驀然發燒。
"祝你情人節快樂,喜歡我送給你的玫瑰嗎?"
杜美滿望向一束奇特的藍色玫瑰花,深藍花瓣透出神秘夢幻的色彩,外頭裹以亮麗的玻璃紙和銀色珠練,仿若妝點出一個高貴獨特的愛情仙境。
"你送的花很漂亮,謝謝你。"她小心地回答。
"可惜我的假期早就排定,不然今晚一定邀你出來吃飯。"
"你現在在加拿大嗎?"
"嗯,我在洛磯山脈的星空下,班夫國家公園的渡假旅館外面,我頭上的星星好多、好亮,像是灑了滿天的鉆石。"
"呵……一定很美。"她光想像那景色就已經著迷了。
"我很想說出心里的感動,拿起手機,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
"吳先生,我……嗯,長途電話很花錢的。"
"沒關系,我想聽你的聲音。"他的聲音低沉而有磁性。
杜美滿心頭劇烈一跳,好像有什么小蟲鉆進她的心坎里,輕輕地咬著她某種說不出的渴望,難道……這就是戀愛的感覺?
"我……祝你玩得愉快。"她聲音變得害羞。
"我拍了很多照片,回去找你出來,讓你看看我走過的地方。"
"自助旅行,真不錯啊……"
"有機會的話,我可以帶你一起去。"
"再……再說,吳先生,你玩累了,也要早點休息。"
"好,回去再聯絡,再見。"他的聲音徐緩悠遠,彷佛就要逸出話筒,溫柔地熨貼她的耳膜,也熨貼著她的每一寸肌膚。
講完電話,杜美滿茫茫然放下話筒,放下始終握在右手的向日葵,走到鐵柜前,小心翼翼地觸摸那束特別的藍色玫瑰花。
她心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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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六點鐘,簡世豪跨坐機車上,手里抱著一頂安全帽,耐心等待。
"世豪!"杜美滿蹦蹦跳跳跑了出來,她已換上牛仔褲球鞋,一身輕便地來到他的面前。"你等很久了嗎?"
"還好,剛來五分鐘,給你。"他遞出安全帽。
她接過來戴上,兩只手摸來摸去,就是找不到環扣。
"戴了幾次還不會戴?"他伸出手幫她掃好,順便輕輕敲了圓圓的帽頂。
"哎唷,好痛!"她故意摸摸頭頂,噘了嘴抱怨:"人家不習慣戴安全帽嘛,你看你,交女朋友就急著買車,帶我出去只能坐機車。"
"沒辦法,車子早就賣掉了。"簡世豪微笑攤攤手,指了后座,一副"你要認命"的表情。
"好吧,等你哪天又交女朋友買車了,我再來沾光搭便車。"她十足認命,攀著他的肩膀,準備跨到后座。
"等等,這就是那朵向日葵?"他微側身子,拉住她的大背袋,里頭插著一支向日葵,露出鮮黃熱情的色彩。
"對呀,這朵花長得好肥喔。"她笑著抽出向日葵。
他第一次聽到用"肥"來形容花朵,禁不住大笑,接過花朵聞了一下,又在她臉蛋旁邊比一比,"圓圓的,和你一樣,送你正好。"
"笑我?人家說我娃娃臉長不大。"杜美滿搶回向日葵,插回大背袋。
"長不大才好呀,你們女生不是最怕老嗎?"他發動機車。
"怕老是一回事,可是我看起來一點也不成熟,有時候到別的處室辦事,還被以為是工讀生,妹妹長、妹妹短的。"隨著機車的加速,她抱緊了他的腰。
"你本來就是妹妹,當了二十幾年妹妹還不習慣嗎?"
"不要,我要長大!"
簡世豪察覺她按在腹部的手指的力量,那是她堅持要長大的執拗?還是只是單純坐在機車后座上對他的的倚靠?
她不帶別人送給她的花,單單帶走他的向日葵,這里面有任何涵義嗎?
他不想猜,今晚,他要直接說出他的心意。
"世豪,你怎么不說話了?"
"馬路上都是廢氣,有話待會兒再說。"
自從世豪退伍后,他們又們大學時代一樣"好"了,兩人在一起總是哇啦啦說個不停;但是在下班時間的的大馬路上,各種噪音加上空氣污染,的確不是說話的時候,杜美滿也只好抑下一籮筐的話題。
她不知道他要載她去哪邊吃飯,她不用問,很放心地把自己交給他。
"整個晚上,他們跑了好幾個夜市吃小吃,又到天文館看牛郎織女星,熱鬧過后,遠離人群,兩人沿著河堤散步,走得腳酸,乾脆找個石椅坐下來。
杜美滿咬著熱呼呼的炸雞,"什么牛郎星織女星嘛,原來是望遠鏡里面的兩顆小光點。"
簡世豪笑著看她的吃相,"幻想破滅了?"
"不過就兩顆星星,要是古人從望遠鏡看到這兩顆光禿禿的星球,大概也編不出牛郎織女的故事了。"
"愛情,總是有想像的空間。"
她咬住炸雞,意味深遠地看他,"我問你,如果她不是同志,或者你們只是一時吵架,你會把她追回來嗎?"這個她,當然是指洪若薇。
他勾出淡淡的笑,也是意味深遠地看她,"那時候會,現在不會。"
"來,解釋給我聽聽。"她踢掉球鞋,兩只腳懸在椅上踢著。
他瞧著她的腳掌,時光恍惚回到多年前的山谷深夜,兩人熱烈地談著彼此的家庭,那是他們認識對方的開始。
"那時的我,滿腦子只有愛情,一旦愛情出現破洞,當然要想辦法彌補;即使那時候追得回來,但最后還是會分手。"
"唔?"她嘴里正好塞滿最后一塊雞塊,只好睜大眼睛看他。
"你說得好,愛情不是將自己的喜好投射在對方身上,而是應該打從心底喜歡這個人,我一開始的方向就錯了,也就是說,愛錯人了。"
"可是你們在一起久了,說不定也有感情呀。"
他微笑搖頭,看看天空,又看著她圓圓的臉蛋,"我和她太像,都是內心孤獨的人,她很明顯,我比較不明顯。滿滿,你應該知道,我爸媽的婚姻有問題。"
"嗯。"她早就感覺出來了,只是他不提,她也不過問。
"我上小學前,他們感情很好,后來慢慢變了,本來是我媽活動多,我爸抱怨,媽媽認為爸爸不能體諒她的辛苦,爸爸卻認為媽媽沒有陪伴他;這些年來,變成我爸在外面找到'紅粉知己',媽媽難過,爸爸又說是媽媽不了解他……唉!反正他們見面就吵,偏偏他們都是臺面上的人物,所以人前恩恩愛愛,人后相敬如冰,冰塊的冰,即使他們很疼愛我,可是我在這種環境長大,個性多少變得比較孤僻。"
"你說你孤僻,看不出來。"
"我在家孤獨怕了,變得很需要朋友,也很喜歡和同學在一起,碰到她以后,更以為愛情是萬靈丹,有了愛情,世界會變得更美好,后來才知道是自己的幻想:她從來不講她自己的事,我也不想跟她講家里的事,兩個孤獨的人在一起,各有心事,就像兩塊石頭投到水里,一開始會濺出水花,但那只是一時的,沉到水里的石頭沒辦法互動,彼此感應不到對方的心思,久了就長青苔了。"
簡世豪低頭說著,嘴角始終掛著那淡淡的笑意。
杜美滿兩只手掌扳在石椅邊緣,認真傾聽他的心事,一點一滴感受他的心情。
他不再有過往的迷惑與躊躇,而是原原本本地說出事實,有著一種超脫的神態。
她發現他真的變了,或許是失戀帶給他的成長,也或許是一年十個月的軍事磨練,他宛若脫胎換骨,眉宇之間變得俊朗,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沉穩氣度,而體格鍛練得更加挺拔,好像舉起雙手站起身來,就能夠頂天立地。
簡世豪長大了!
他轉頭看她,笑說:"我很好看嗎?"
"呃……這還用說!"杜美滿正想得出神,被他黑黑的瞳眸一看,趕忙蹦出令她微微心疼的感覺:"你現在還覺得孤獨嗎?"
"有你陪我,不會了。"
"我可沒辦法陪你到永永遠遠,你得給我時間去談戀愛。"
"小女生要跟誰談戀愛。"他揉揉她毛茸茸的頭發,把她當小孩玩。
"不用你管!"她呵呵笑,用手指理了理頭發,兩腳踢呀踢的,"世豪,其實你有什么事,盡管跟我聊,不要再像以前一樣悶在心里。"
"有你這么專業盡責的滿滿夫人,我當然要一輩子好好利用了。"
"喂,我先聲明了,以后夫妻吵架、小孩打架的事情,我可不負責,這是你的家務事,你當家長的要好好處理。"
"我不會和老婆吵架,老婆是娶來疼的。"他一本正經地看她。
"新好男人哦?"她推推他,開心地替他計畫著:"你馬上去念研究所了,一定有更多學妹追你,你可得好好選擇,這次應該知道怎么談戀愛了吧?"
"這么急著把我推銷出去?怎么不先想辦法把自己嫁掉?"
"又沒有喜歡的人追我……"
杜美滿露出羞澀的笑容,臉上發熱,不發一語,抽出大背袋里的向日葵,放在手里轉來轉去。
少女情懷總是詩,她有些難為情,猶豫著該不該跟好哥兒們說……
河堤旁的水銀燈照得四周明亮,下面的河濱公園有人在打籃球,也有人在溜狗散步,各人有各人的故事,他和她,也曾有共同寫下的故事。
簡世豪望著那朵向日葵,再將目光移到她微微泛紅的臉蛋,心底涌起一股熱流,就像向日葵給予他熱力四射的感覺。
這兩年的時光足以讓他看清楚自己的本心,他這才明白,過去他之所以常常比較若薇和美滿,就是因為他心里一直擺著那張圓圓的笑臉;在十九歲那年的春天,他心里早已有了她。如果不是談了一場不知所以然的戀愛,他還不懂得回頭珍惜這份最初、也是最純潔、最真誠的感情。
他喜歡和她在一起,不單是哥兒們的友誼,更是打從心底喜歡單純開朗的她。
原來,自己早已向她敞開了心;而看似簡簡單單、卻懂得他心情的她,就是他尋求的那位知心女子,只是他不知道,她也未曾知覺。
過去那段戀情,有如小男孩抓著云彩,照自己的意思在天空拼圖,直到云霧散去,這才發現陽光是如此地璀璨美好。
如今,他要以心去迎接他的陽光。
"我有話跟你說!"
"我有話跟你說!"
不約而同,兩人幾乎同時出聲,愣了半秒,兩人又為這份默契哈哈大笑。
"你先說。"
"你先說吧,lady first。"
"好吧,我說了。"杜美滿握住向日葵,似乎在對著花朵許愿,低下頭,悠悠地、緩緩地說:"我喜歡上一個男人了。"
簡世豪全身緊繃,額頭冒出細微汗珠,就算等放榜也沒這么緊張。
"他是一個醫生,同事介紹認識的。"她還是低著頭,細細地說著。
他匆然全身無力。那是一個醫生,不是他。
"你們……在一起了?"好一會兒,他才聽到自己乾澀的聲音。
"也沒有啦,我們吃過兩次飯,我覺得他還不錯,聽說他對我印象很好,喂,我……我也不知道,他人在加拿大渡假,特地叫人送花,還打電話給我……哎,我不知道怎么說。"杜美滿一直轉著向日葵,神情扭捏得像個小女孩。
"你們……聊得來?"
"他很健談,大我八歲,長得很帥氣,看起來成熟穩重,嗯,很值得依靠的樣子。我同事說他條件很好,很挑,不是喜歡的女孩子不輕易約出去……嗯,他、他、他說回來后要找我。哎哎,怎么辦?我好緊張!"
她結結巴巴地說著,好像自言自語,又好像祈求著好友的認同。
簡世豪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第一次當愛情顧問,就碰上了難題。
"我覺得……如果你喜歡他,當然要把握機會。"
"你也這么認為?"杜美滿抬起頭,圓臉洋溢著期待,掩不住興奮的神情,"說真的,他就是我喜歡的那種類型,年紀比我大,事業有成,言行舉止具有成熟男人的魅力。你知道我不隨便接受男生的追求,一定要我喜歡的……呵,這次我大概準備談戀愛了!"
她臉紅紅的,一支向日葵在手中舞動,像是揮向愛情仙境的魔法棒。
"有任何戰果,記得回來通報。"他盯著那支向日葵。
"我一定會讓你知道。事實上,我媽媽姊姊還不知道呢,要是告訴她們,一定嘰哩呱啦問個不停,八字都還沒一撇呢。世豪,你是第一個知道的。"她一雙大眼水亮水亮的,長長的睫毛輕輕眨著。
"喔,這是我的榮幸嘍。"
"好消息當然要跟好朋友分享!"她笑得很甜,"好了,我說完了,你剛才想說什么?"
"啊,我想說什么……"簡世豪心念轉動,望著黝黑的河水說:"我下定決心,念研究所期間不交女朋友。"
"又不想交女朋友了?"她拿向日葵敲他,笑說:"話別說得太早,到時候有認識的女孩子,不要忘了帶來我家吃碗牛肉面。"
"再說吧。好了,時間晚了,再不回去你爸媽會擔心。"
"我爸媽知道我和你出來,他們很放心。"
"你明天還要上班,別想著玩了。"
"幫我拿著,我穿鞋子。"她將向日葵遞給了他,彎身把腳掌塞進球鞋里。
他輕輕撥弄有些萎敗的花瓣,問說:"他送你的花呢,怎么不帶回家?"
"太大把了,留在辦公室讓同事欣賞,你的就順手帶回來廠。"
順手?他輕扯一抹苦笑,好哥兒們太熟了,熟得就像身邊的一件事物,順手帶走,順手棄去;如同當初,他也未曾注意到身邊純真可人的她。
他決定放棄選修戀愛學分,他購不上她的標準,"斗"不過那位醫生。
心里釘些惘然,抬頭看天,牛郎織女星在幾百萬光年之外遙遙相對,幾千年了,依然脈脈不得語。
他想說的話,恐怕沒機會說了。
"世豪,天上有什么星星?看得這么出神?"她扯了他的袖子,也抬起頭。
他回神,看到她圓圓的笑臉,心情舒坦些了,微笑說:"天上沒星星,地下倒是有一只蹦蹦跳跳的小猩猩。"他兩手在胸前抓了抓,學猩猩抓癢。
"。∧阏f什么?"她笑著捶他,"你學得才像大猩猩,不,是狒狒,哎呀你別跑呀!"
他大笑回頭,搖搖手里的向日葵,"快追,追不到我,你就別想回家了。"
她也笑著追上去,"你才不會丟下我不管,喂……你真會跑,等等啊!"
七夕夜,河堤上,哥兒們的笑語成了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