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美滿很認真地談戀愛了。
隔年春天,午夜十二點,福氣面店配合附近大學的宿舍門禁,正是準備打烊的時間。
杜福氣洗刷著亮晶晶的爐臺,抬頭看鐘,皺眉說:"滿滿怎么還不回來?"
曾美麗在旁邊疊著洗好的碗盤,"吳先生會送她回來,你不要擔心。"
"我就是擔心啊,那個姓吳的流里流氣,滿滿太單純,會被他拐走。"
"別著急,我問過滿滿,他們在一起沒發生什么事。"曾美麗回頭看了店里唯一的客人,那是正在吃面的簡世豪,不禁輕嘆一口氣,"滿滿喜歡醫生,我們也沒辦法啊。"
"上次特地去看他的門診,我才生氣。"杜福氣一口氣又上來了,"只不過看個感冒,他倒是搬出一大堆道理,說什么老人家要注重身體,不要小病變大病,以后變成子女的負擔,會害他們后輩沒辦法專心工作什么的。前面還聽得過去,到后面簡直是威脅了。呼!我就是生病,也用不著他來照顧。"
杜福氣難得生氣,一張圓臉脹得紅紅的,曾美麗忙安撫著:"吳先生是有點傲氣,這不能怪他,人家家庭環境好,從小考第一名,又是醫學院第一名畢業,有錢有車有房子,講起話來就自負。"
"我們滿滿嫁給他會被欺負。"
"還不一定啦,滿滿是個聰明的女孩子,她知道怎么選擇。"
曾美麗對自己的女兒一向很有信心,只是年輕孩子初次陷在愛情糖罐里,總是忙著品嘗糖果的甜味,不舔到最后,不知道里頭藏的是苦果還是糖蜜。
她望向捧著湯碗喝湯的簡世豪,疼惜之心油然而生,走了過去。
"世豪,杜媽媽再幫你添一碗湯。"
"杜媽媽,謝謝,不用了,我吃飽了,不好意思打擾你們這么晚。"
"也差不多是這個時間打烊啦,沒關系的,你研究所功課很重吧?"
"還好,明天有個專案報告,和同學在宿舍討論到剛剛,順道過來吃碗面。"
"噯,碗放著。"曾美麗看他又要"順手"拿到后面洗豌,忙笑說:"你再自己洗碗,我和你杜伯伯就不敢收你錢了。"
簡世豪露出爽朗的笑容,"我的牛肉塊是別人的兩倍,還常常免費續湯,有時候還會多一樣小菜,我都吃得不好意思了。"
"哎,都像一家人了,客氣什么!"
轟!。⊥忸^的跑車噪音掩過曾美麗的話聲,一部紅色跑車在狹窄的街道急馳而過,一個緊急煞車,伴隨吱吱的輪胎磨擦聲,全速倒車,轟隆隆地停在福氣面店的門口。
杜美滿跳了出來,大聲喊:"爸,媽,我回來了!"她又俯身說:"永新,你下來嘛,跟我爸媽打聲招呼,吃個消夜。"
好一會兒,駕駛座那邊終于冒出一個頤長的身子,他撥撥額前的頭發,一張性格小生般的臉孔抬了起來,搖搖頭,只是靠在車門邊,目光盯住她的臉。
"吃消夜對身體不好,累積太多油脂在身體內,容易發胖。"
他的聲音低沉魅惑,杜美滿微紅著臉,"補充一點熱量,你夜間門診看到快十點,我們又在外面兜風那么久,我都餓了。"
"我不餓,而且我不喜歡吃油膩的牛肉面。"
"牛肉面賣完啦!"杜福氣站在騎樓下,嘩啦啦拉下鐵門,沒好氣地說:"滿滿,明天要上班,還玩那么晚?"
"爸,我這不就回來了?"杜美滿跑去搖老爸的手臂,撒嬌地說:"我自己去冰箱找東西煮給永新吃,你和媽媽去睡覺。"
曾美麗招呼著:"吳先生,進來坐坐。"
吳永新仍靠在駕駛座那邊的車門邊,展現一個職業性的笑容,"我不坐了,改天兩位老人家有空,我請你們上五星級飯店吃法國菜,美滿很喜歡吃,你們在夜市賣這么久的牛肉面,一定沒吃過鵝肝醬和燴血鴨。"
杜福氣頭也不回地走進門,大聲地說:"我二十年前當董事長的時候,跟阿兜啊吃遍各大飯店的中餐、西餐,還有什么沒吃過?"
"。磕惆职珠_過公司?"吳永新有些詫異。
"他以前做貿易的。"杜美滿望著父親圓滾滾的背影,不自覺地輕攏眉頭,又轉頭低聲嗔道:"我都跟你說過了,你怎么忘了?"
吳永新恍然大悟地點頭,"我知道了,就是說著一口破英文,提著一卡皮箱,還是能創造臺灣經濟奇跡的商人?墒悄惆职趾孟襁\氣不太好,不然現在你就是大公司的千金小姐了,我也可以少奮斗二十年,真可惜。"
他的口氣像是開玩笑,又好像是嘲諷,杜美滿聽得心頭都是刺。
然而,他在言談之問,深邃的雙眸一直注視她,彷佛要以熱情燒穿她,一時之間,她被全然的幸福甜蜜所包圍,只記得她好愛這個英俊成熟的男人。
"不說這個了,永新,你不進來嗎?"
"不,我回去了。來,過來,kiss。恚濉。纾铮铮洌猓。"他半開車門,左手臂倚在車門邊上,又是一個十足魅人的姿勢。
"不要!"杜美滿笑著轉身就走,又不舍地回頭看他,眼角余光見到店面出來一個人,又趕忙轉頭,驚喜地說:"世豪!你在這里?快,我幫你們介紹,永新,等等,我跟你提過的世豪在這里!"
"喔。"吳永新又勾起職業性笑容,"是你說的那個研究生?"
"對啊,世豪現在念我們學校企研所,世豪,來呀!"杜美滿拚命招呼,恨不得讓這兩個男生結為好兄弟。
簡世豪不自在地拉拉背包,吳永新有一種壓倒人的成熟氣勢,光是那一身高級襯衫領帶,就把他的T恤牛仔褲比了下去;連掛在嘴角的那抹諷笑,也像是展示事業成就的驕傲笑容。
"嗨,你好。"他簡單地打個招呼。
"你好,念MBA。主攻哪一方面的領域?"吳永新總算走向前幾步。
"財務管理。"
"Fianace。"吳永新又是恍然大悟的表情,"現在很多人念財管,可是理論學得多,不如到股市實際操作一遍。"
"財管的范圍很廣,不單是股票操作,還有外匯、資金管理……"
"這些我知道,我在銀行開了外匯保證金戶頭,十個月交易員幫我賺了兩萬美金,比美滿一年的薪水還多。"吳永新寵溺地摸摸杜美滿的頭發,含情脈脈地看她,"美滿念商科,都工作兩年多了,竟然不懂得買股票,看來需要我調教調教了。"
"沒錢買股票啦。"杜美滿不好意思地避開他的撫摸。
簡世豪有些不是滋味,他固然祝福美滿找到好對象,但是吳永新傲氣凌人,似乎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家伙。
"你們聊,我回去了。"他走向停在騎樓下的機車。
吳永新"忙"著摸杜美滿,瞥見那部五、六年歷史的機車,像是不經意地笑說:"現在碩士滿街跑,還是我們美滿比較實在,趕快考個公務員,賺個穩定的薪水,不然念完研究所,也下一定找得到好工作。"
"永新!"杜美滿知道他講話一向唯我獨尊,本來當作是他專業人士的特性,但此刻聽來,竟是格外刺耳。
"你們學校的企研所還不錯。"吳永新兒風轉舵,又捏捏她的臉,"過兩年我打算去考你們的EMBA,這種班是要有成就的人才考得上,進去可以多認識各行各業的名人,也好建立人脈,不過,到時候大概要麻煩你幫我寫作業了。"
"才不幫你寫,要念書自己念。"
杜美滿蹬蹬跑到簡世豪身邊,他已經戴好安全帽,準備發動機車。
"世豪?"
"拜拜。"他轉頭看她一眼,淡淡說著,隨即疾馳而去。
"美滿。"一只手臂搭到她的肩頭,吳永新將她摟緊些,"你同學念研究所是對的,既然碩士那么多,他不念就輸在起跑點;他又不像我們當醫生具備專業技能,有社會地位,賺的錢又多,到哪里都吃得開,你最好建議他去考個會計師還是證券分析師。"
"你的理論真多。"
"你不是最崇拜我嗎?"他笑著將她扳過來,想要吻她。
"回去了。"杜美滿毫無興致,一整晚的熱情已消失殆盡。
"好吧,我看你也累了,脾氣壞壞的,不討人喜歡喔。"他在她額頭輕吻一記,"我回去查行事歷,改天再約你出來。"
紅色跑車一如來時轟隆隆呼嘯而去,為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夜市制造出尖銳刺耳的噪音。
杜美滿愣愣地站在騎樓下,思緒混亂,她愛上的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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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昏黑,杜美滿坐在紅色跑車里,腦海里仍在思索同樣的問題。
身邊的吳永新握住方向盤,神情永遠充滿自信,即使在黑夜的彎曲山路上,他還是以高速飛馳,以高超的技術超過好幾部"慢"車。
交往的最初三個月,她完全沉迷在鮮花和燭光晚餐的浪漫氣氛里,他豐富的學識和人生閱歷在在吸引著她去愛慕他,一整個晚上,她就聽他滔滔不絕地講著,她也像是漫游大海的小船,隨他制造的波浪而心情起伏。
他是個企圖心旺盛的男人,他學醫,是因為一向成績優異,要念就念分數最高的志愿;他閱讀廣泛,是因為要充實談話的內涵;他旅行,是因為朋友都去過了,他也不落人后:他是社會金字塔的頂尖人物,處處流露著高人一等的優越感。
他是一個具有成熟魅力的男人,但是,他適合她嗎?她愛他嗎?
最近的三個月,他不再與其他女人相親、約會,而是專心與她"談戀愛",這點讓她很感動,明白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然而,他的戀愛時間也是在繁忙的行事歷中擠出來的,她不能和他重要的社交活動"爭寵"。
吱!熟悉的煞車聲傳入耳際,她回過神,"到了?"
"到了。"吳永新推好手煞車,一只手就摸了過來。
"哎呀!等等,不是要看夜景嗎?"她笑著拍開,想要轉身開車門。
他動作更快,雙手摟抱她的身子,磁性的嗓音低聲說:"夜景不好看,你比較好看,你這個小可愛啊,我好想要你……"
"不要每次見面就想摸嘛!"她笑著避開他的唇。
"唉!我們都交往半年了,你這個也不能摸,那個也不能摸,我都以為在談柏拉圖式的戀愛了。"他雙手放在腦后,靠在椅背上,莫可奈何地說。
"你愛我嗎?"
"小傻瓜,這還用說?我從來不跟女人交往超過兩個月以上,你是第一個。"
"你為什么愛我?"
"為什么?"吳永新很認真地看她,眉眼間似乎要溢出濃濃的情意,"你很可愛,很單純,又乖巧,很適合娶來當老婆。"
"可是以你的身份,我一直以為你會喜歡名媛干金,還是什么女強人的。"
"這么沒安全感?"他微笑握住她的手,"我看了這么多年的女人,還沒見過像你這樣單純談戀愛的,你不會為了我的財富地位和我交往,不管我說什么、做什么,你都很開心,別無所求,不像有的女人只想跟我要鉆戒和名牌,等著當醫生娘,這種別有目的的女人,我是不屑一顧的。"
杜美滿仔細聆聽,這番剖白稍稍安定了她的心情。
或許再怎么優秀的男人,也需要一份真心的愛情吧。
吳永新又想摸上她的胸部,"也沒看過像你這么保守的,你媽媽把你教得太好了,我要向我未來的岳母抗議。"
"我覺得……不是我很愛很愛的人,我沒辦法……"她又拿開他的手。
"你不愛我嗎?"
杜美滿一時語塞,她一直以為自己愛他,但爛在浪漫的約會過后,留下的總是重重迷惘。她一再自問,她和他差異太大,兩人真的要結婚過一輩子嗎?
媽媽曾經告訴她:兩人如果相愛,當媽媽的不能阻止你發生關系,可是你要想一想,你們已經相愛到可以交付彼此的身體嗎?還是只有一時激情,事后再來后悔?
"嗯……大概還沒到那種程度……"媽媽的話回繞耳際。
"別怕,我來教你。"吳永新笑得很溫柔,捏捏她的圓臉,"這樣好了,我們出去看一會兒夜景,我再帶你去找間飯店,教你體驗愛情的滋味。"
他的溫柔差點讓她失去自制力,但愈是踏向臨界點,她愈是如履薄冰。
"我想……我們好像很少溝通,聊聊天好嗎?"
"我們沒有溝通嗎?親熱就是最好的溝通。"他抱住她,雙手不安分地摸了起來,一雙眼眸含情脈脈,逐漸靠向她的唇……
"不要!不要!"她慌忙推開他。
"你今天怎么了?"吳永新老是嘗不到甜頭,有點惱了,放開她的身子,"我的時間寶貴,你拖拖拉拉的使性子,我會生氣喔。"
"我不是使性子,我只是覺得……愛情不單單只有親熱,不是見面就要親要摸,應該是兩個人一起欣賞夜景,分享一些感覺,像你以前在加拿大看星星,會打電話給我……"
"想追女朋友,總要羅曼蒂克一點,你們女生不是最愛講情調?不過我學醫的最明白了,人是性的動物,談戀愛到最后,荷爾蒙分泌夠了,就是上床,傳宗接代。"
"可是要結婚的話,還要考慮很多因素……"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吳永新的口氣變得不耐煩,"你嫁給我,有現成的房子,我也不要你家的嫁妝,你只要乖乖幫我孝順父母,陪我那嫁不出去的老姊,有空去看爺爺奶奶,哄哄他們,我對我的老婆要求不多。"
"我要繼續工作。"
"你要當職業婦女或家庭主婦,我都沒意見,我又下是養不起你,只要你好好幫我管教小孩就好了。"
開始"溝通"了,杜美滿有些緊張,一再告訴自己,今天不再是一味地聽他侃侃而談,而是要深入地了解彼此。
"管小孩,是夫妻兩人的事……"
"你也知道我忙,我哪有那么多時間管家里的事?既然當我的老婆,家里全權讓你管,我媽媽很好侍奉的,你只要假日陪她逛精品、吃館子,跟她幾個牌搭子摸兩圈,保證是個人人稱贊的好媳婦。"
"我們可以帶你爸媽和我爸媽一起出去玩。"
"拜托!我沒有時間。美滿,你難道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吳永新按住她的肩膀,似乎是很努力地壓抑下某些情緒,好聲好氣地說:"你這么乖,我第一眼就看出你是個好老婆,你不能為你老公分勞解憂嗎?"
"你寧可自己去打高爾夫球或者去參加什么餐會?"
"我打高爾夫也是為了拓展人脈,在這社會上不單要靠實力,也要靠關系,唉!你太單純,可能不懂這個道理。"
"我懂,可是我們可以不去管那些……"
"美滿,要聽老公的話,算命的說我今年結婚,事業錢財必定大發,我們就準備年底前結婚,你爸爸要開多少聘金都沒問題。"
自己的婚姻他說了算?杜美滿隱隱覺得不安。他這么自信霸氣,就算要嫁給他,有些事情也要說明白。
"我爸爸不會要聘金,永新,你知道我家還沒買房子,我每個月和我姊姊各拿出兩萬塊存起來,做為購屋基金,以后我還是要拿出來……"
"不行,你結婚后就不能拿錢回家了。"
吳永新的反應出乎她意料之外,一時之間只能迸出:"為什么?"
"你嫁到我們吳家,就是吳家的人,我不是在乎你那一點點錢,而是傳出去不好聽,我爸爸很有父權觀念,他一定不許你這樣做。"
"你在乎你爸爸,我也在乎我爸爸啊。"杜美滿覺得很不可思議,"我也不是拿錢回家,我媽媽早就不肯拿我們的薪水了,我只是和姊姊一起存錢,我姊夫也沒意見,他說老婆的爸爸就是他的爸爸。"
"那叫你姊姊存就好了,你自己的薪水留下來買幾套像樣的衣服,以后有宴客聚會場合,我也好帶你出場,你現在實在太小家子氣了。"吳永新像是聊著不相干的事,笑著摸摸她的頭發,"沒關系,以后我媽媽會好好教你。"
"永新!"杜美滿生氣了,"我不一定要嫁給你。"
"你說什么?你一向很乖,今天怎么這么不聽話?"吳永新的聲音也提高了。
"我覺得你不是很重視我家的人,你太自我。"
"我要請你爸媽去吃法國菜,是他們自己不要,能怪我嗎?"
"你沒誠意,講話總是帶刺,我不會找一個讓我爸爸生氣的老公。"
"我從小講話就是這樣,他們以后就習慣了;而且美滿,你自己要想想,你要顧著你老爸的想法?還是要追求自己一生的幸福?"
"何以見得我嫁給你一定會幸福?"
吳永新臉色一沉,不悅地說:"美滿,我沒跟你說吧,我媽媽對你的背景很有意見,還好見過你以后,覺得你滿乖巧的,也就勉強接受;我對你的用心,你還不能體會嗎?"
"可是你看輕我的親朋好友,我不懂你是重視自己的地位,還是重視我的感受?上次遇見世豪,他念他的研究所,又沒惹你,你也批評得一文不值。"
"哼,就是你那個好哥兒們?你們該不會是分手的男女朋友吧?我就不相信男生女生會有什么見鬼的純友誼。"他撇下不屑的諷笑。
"你又扯到哪里去了?我只是要你認同我的生活、我的父母、我的朋友,就如同我認同你的一切,如果這一點起碼的尊重都沒有,夫妻之間還能談什么?"杜美滿激動地說。
"你想跟我談什么?結婚以后男主外,女主內,我在外面忙工作,給你最好的生活;相對的,我也希望回家時能舒舒服服休息,不要有婆媳問題還是瑣碎的家務事來煩我,不然我娶老婆做什么?"
"我如果工作有什么不如意,你不能陪我聊聊嗎?"
"我聽病人訴苦還不夠。"吳永新真的煩了,帶著火氣說:"你要是工作不如意,就不要工作啊,在家享福當家庭主婦不是更好?美滿,你今天鬧脾氣鬧得太過分了,你捫心自問,你到哪里去找對你這么好的男人?"
杜美滿握緊拳頭,既難過又失望,想不到溝通的結果竟是加此令人心碎;但理性戰勝感情,她是徹徹底底了解吳永新這個人了。
"我不會跟你結婚。"她聽到自己堅定的聲音。
"我今年一定要結婚。"吳永新寒著臉。
"我要下車。"
"下車做什么?外面冷得要命,臺北夜景有什么好看?你沒看過香港還是紐約的夜景吧,看了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夜景。"
"我想吹吹風。"
"我今天本來想帶你去Pub放松一下,被你拉到山上看夜景就算了,還聽你莫名其妙發脾氣,美滿,你實在太令我失望。"吳永新愈說愈暴怒,平日的溫文爾雅消失無蹤,語氣冰冷地說:"兩條路給你選擇,一是你自己到外面吹風反省反省,二是跟我去Pub喝酒,忘掉剛才的事,我不會介意你鬧小孩脾氣。"
反正都是他的大道理,杜美滿全身寒到底,推開車門出去。
才啪一聲關起車門,跑車的引擎立刻轟隆隆響起,隨即一個快速倒車,竟是朝著下山山路急馳而去,轟隆隆聲響愈跑愈遠,終至無聲。
他把她丟在山上?!
杜美滿心頭空空的,茫然望向遙遠的萬家燈火,一閃一閃地好像跟她眨眼睛,呼喚她趕快回去溫暖的家。
好冷!她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春寒料峭"。
她的愛情,在春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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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十一點四十分,簡世豪在研究室跑完幾筆統計資料,熄燈離去。
發動摩托車,他猶豫一下,還是駛往福氣面店。
明明知道她已經心有所屬,但他還是想見她;在她約會次數還沒那么頻繁時,他幾乎每次去都可以見到她,看那張圓圓的笑臉和他打招呼,聽她說上班煩心的事,他也順便說個笑話讓她開心,幾句聊下來,他一天的疲憊也就消失了。
他暗自苦笑,他要什么時候才會死心?她結婚的那天?
在人行道停好摩托車,福氣面店坐滿了吃消夜的客人,他打個招呼,"杜伯伯,需要幫忙嗎?"
"啊,世豪,這兩碗面麻煩端給五桌。"杜福氣忙得額頭冒汗,丟下一個面團,又忙著切鹵味,一張圓臉的五官皺在一起,好像很不開心。
簡世豪送面給客人,正詫異見不到杜媽媽,這時曾美麗從樓梯走下來,臉色也很凝重,完全不見平日的開朗笑臉。
"杜媽媽,你身體不舒服嗎?"他上前問候。
"我沒有不舒服。"曾美麗搖搖頭,輕嘆一聲,"滿滿在哭,吳永新把她丟在山上,她攔了別人的便車才回來的。"
"什么?!"竟然有這種爛男人!
"滿滿說她準備哭一個鐘頭,叫我們別管她,哭完她就沒事了。"曾美麗不放心地望向樓梯間,眼眶微濕,"她哭十分鐘了,哭得那么傷心,怎么會沒事?可是店里還忙著,我剛剛打電話叫她姊姊過來了。"
"我……"簡世豪也望向樓上,心急如焚。
"你上去安慰她吧。"曾美麗看出他的心思。
簡世豪三步并成兩步跑了上去,才上到二樓,就聽到房間傳來嚎啕哭聲,頓時像是千把細針插到他心臟,痛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滿滿?滿滿?"他轉著她房門的喇叭鎖,應聲而開。
杜美滿蜷縮在床上,扯住被子大哭,也許是哭得過度激動,她身子抽搐得很厲害,愈是顫動,她愈是把自己縮成一團。
"滿滿。"簡世豪的心也縮成一團了。
"嗚嗚……"她哭得昏天黑地,什么也沒聽到,繼續痛哭。
"滿滿。"他輕輕坐到床沿,伸手按住她的背部,輕聲說:"是我,有什么委屈,告訴我好嗎?"
"世豪?"她抬起滿是淚痕的圓臉,又是哇地一聲哭出來,轉身埋到枕頭里,嗚咽地說:"不要管我,你讓我哭,我要哭……"
"別埋在枕頭哭,悶住氣了。"他極其小心地翻過她的身子,又拍拍她的肩,"把不高興的事情說出來,我當你的垃圾桶,別把委屈悶在心里。"
"嗚……"她只是拚命流淚,又用手背拚命擦,把眼淚鼻淚都糊了上去。
"唉!"望著她又紅又腫的雙眼,還有哭得扁扁的小嘴,他的心好疼。
抽出桌上的面紙,他抓過她的手,輕柔地為她擦拭,擦完左手,再擦右手,又抽了面紙,仔細地拭去她一臉的涕淚。
他實在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伴她。
"來,把鼻涕擤出來。"他用面紙捏住她的鼻頭,幫她擤著。
"嗚嗚……呼嚕!"她用力噴著鼻涕眼淚,姿勢不順,乾脆爬起來,自己抓過一堆面紙,邊哭邊擦,擤一次,捏一團,一下子就丟了一桌子的紙團。
好不容易從大哭變成低泣,誰知她抓了枕頭,又噴出眼淚。
"臭吳永新!大男人!王八蛋!豬八戒!嗚嗚……"她將枕頭用力丟向墻壁,像是要發泄她滿腹的傷心委屈。
"滿滿,別為豬八戒傷心,不值得的。"他幫她放好枕頭,揉揉她的頭發。
"呵呵……嗚哇……"她聽了想笑,可是氣郁當頭,忍不住又哭了出來。
"滿滿!"她一再揪痛了他的心,簡世豪再也不忍看她哭得全身顫動,伸手將她攬進懷里,以雙臂緊緊圈住她。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呵護她,而那個男人竟是不懂得珍惜她!
如果可以的話,他愿以全身的力量讓她平安歡喜,絕不讓她憂愁難過。
"嗚嗚……世豪……"杜美滿臥進他的胸膛,分不清身在何處,只是扯住他的襯衫抹淚,"吳永新那家伙……嗚……他欺負我……"
他大驚,"他對你做了什么事?"
"他……他……丟我在山上吹風,好沒良心,壞男人!"
還好不是他想像中的那種事,簡世豪放了心,揉著她毛茸茸的頭發,柔聲說:"這不是回來了?以后不要理他了。"
"我才不要理他,他是大男人,原來他只想娶一個聽話的老婆,像一只乖狗狗待在家里……嗚……當他的寵物,做他的臺傭,討他家人的歡喜,嗚嗚,再打扮得漂漂亮亮,好讓他帶出場炫耀……嗚嗚……"
"他不了解你呀。"他輕嘆著。
"他還不準我養我爸爸媽媽!嗚……我爸媽就我們兩個女兒,我們不養,誰養?爸媽辛辛苦苦拉拔我長大,我買一間房子送他們,礙著那只豬八戒了嗎?"
"你很乖……"他疼惜地拍拍她的背。
"不要說我乖!"她大聲哭嚷著,"他就是吃定我乖,以為我對他百依百順,當我是盲目崇拜他的小女孩,錯了!錯了!他錯了!嗚,我是有個性的……"
"這下子他明白你的個性了。"
"他永遠不會明白,他那個自大狂,眼里只有自己……嗚,我討厭他,死豬八戒,我跟他吹了!沒了!"
簡世豪抑下狂亂的心跳,雙手微顫,輕飄飄地摩挲她的發絲,以最鎮定的聲音說:"也許,你們只是一時吵架,改天氣消了,還是可以……"
"不可能!"杜美滿用力搖頭,又把他的襯衫揉得都是皺摺,"就算吵架,也不能丟下我不管!他心里根本就沒有我……嗚嗚,不管我的死活……我一直以為他成熟穩重,其實那只是他的職業塑造出來的假象,他根本就是一個討糖吃的小孩,嗚嗚……"
"也許,他會跟你道歉,你還是可以發現他的優點……"
"他除了英俊多金,根本沒有優點……我、我、我是要嫁給疼我的老公,不是嫁給金山銀山,鉆戒有什么稀奇?我會賺錢,我也買得起……可是、可是誰肯疼我、愛我啊?"
"滿滿!"他將她按入自己的心口,長長噫嘆一聲。
他想告訴她,他會疼她、愛她,但她哭得昏頭轉向,恐怕聽不進去,甚至會當成他在開玩笑作弄她。
要怎么讓她明白他的心意呢?
他只能更加抱緊了她。
"嗚嗚嗚……我怎么會看上這種男人!"她淚眼婆娑地抬起頭,哭得猛打嗝,"呃、呃……世豪,呃,我是不是很笨?滿滿夫人也會摔跤,還當什么愛情顧問!呃、呃、嗚……"
"滿滿,誰不在愛情路上摔跤?就看你摔了能不能爬起來。"他由衷地注視她的淚眸,語氣很柔。
"爬起來?呃、呃……"
"瞧你哭成這樣。"他像是哄小孩般地輕拍她的背,心有所感地說:"談過戀愛,才能體會愛情其實不是那么美好。"
"世豪,嗚,我好像知道你以前的心情了……呃、呃……"
"現在不聊這些理論了。要不要我倒杯水給你?"
"呃!"她用手背抹了抹淚水。
"滿滿。"曾美麗推開虛掩的房門,指著手里的電話,"吳永新找你。"
"我不接!"杜美滿賭氣地背過身子。
"他很急,聽聽他想說什么吧。"曾美麗捂住話筒,低聲說:"大概是打來道歉的。"
"他道一百個歉都不夠。"
"滿滿,也許你們有些誤會,談談也好。"簡世豪勉強自己當個"和事佬"。
"唔。"杜美滿看他一眼,猶豫地接過話筒,帶著哭音說:"喂。"
"美滿!"吳永新聲音之大,旁邊的人也聽得一清二楚。"你一聲不響跑掉了,你知道我有多急?!"
"是你先跑掉,不是我跑掉!"
"我只是讓你留在那里反省三十分鐘……"
"豬八戒!"啪!杜美滿用力按掉通話鍵,將話筒扔在棉被上,又哇地一聲,趴到枕頭嚎啕大哭。
曾美麗和簡世豪面面相覷,最后還是曾美麗撿起話筒,露出釋懷的笑容,轉身走出房門,"也好,終于認清這個人了。"她又指指女兒,示意簡世豪再跟她"開導"一番。
"滿滿,滿滿。"不用杜媽媽指示,簡世豪見杜美滿又哭得驚天動地,早就慌了手腳,忙著推她,"不要難過,跟他生氣只是氣壞自己。"
"都是你、都是你啦!叫我跟他談什么談!"她氣得捶棉被。
"好,對不起,是我不好,你不要哭,好嗎?"他俯身輕拍她,忙著拿面紙,幫她擤鼻涕,"把床單都哭臟了,要讓媽媽花工夫洗床單喔。"
"這一招果然見效,杜美滿抽抽噎噎地爬起來,抱著面紙盒,愣愣地掉淚。
簡世豪坐在她身邊,側身看見她睫毛垂掛著淚珠,不斷滾滾滑落臉頰,他的心也橡是下了傾盆大雨,浠里嘩啦地沖垮他曾努力壓抑的感情堤防。
他揉揉她的頭頂,輕輕擁她入懷,讓她安穩地臥在他的臂彎里。
"別難過了,你難過,你爸爸媽媽也很難過,不要讓他們擔心好嗎?"
"我說我只哭一個鐘頭……幾點了?"她自然而然瑟縮進他的懷抱。
"十二點半。"
"嗚……還有十分鐘……"
"好吧,你繼續哭。"他以手掌撫過她的頭發和背部,輕柔地來回滑過。
"唔……"
他的撫抱像是一首無言的歌,輕輕唱進她的心靈深處。
她恍恍惚惚明白,她靠在一個最安全的所在,他理解她的傷心與憤怒。
"世豪……"
"我在聽。"
"你們男生都像那只豬八戒……嗚,不讓老婆照顧爸爸媽媽嗎?"
"我不會,沒有你的父母,就沒有你;我會感激他們生了一個好女兒,讓我有幸娶到一個好老婆。"他虔誠地說著。
"唔,像我姊夫一樣……"
"世上還有很多好男人,滿滿一定會幸福的……哎,又哭了?"
"嗚……我不哭,我從小五和男生打架打輸以后就沒哭過了,我,嗚嗚,我不會為那只豬八戒流淚……"她的淚水早已濕透他的襯衫。
他揉著她的頭發,嘴角輕牽一抹疼寵的微笑,那句"小五打輸架后就沒哭"的話,他聽了好多年,早就當作是她的口頭禪;然而,他沒忘記,她曾為他流過兩次淚,兩次都讓他銘記在心。
她仍嗚咽著,"可是……我還是很難過,我以為他是最好的,很用心談戀愛,放了感情下去,嗚,好慘……"
再多的安慰也平抑不了她此刻的傷心,他只能不斷地輕撫,彷佛打著徐緩規律的節拍,讓她的心情隨著拍子歸于平靜。
她的啜泣逐漸變小、變微,夜已深,哭累的人兒不知不覺睡著了。
他輕攏她的頭發,舍不得離開她,想伴她度過最難熬的時刻。
曾美麗端著一杯溫水站在房門外,水都涼了,她輕吁一口氣,走回客廳。
"妙妙,讓你白跑一趟了。"
杜美妙抱著三個月大熟睡的女兒,一直很注意房間的動態,此刻也放松心情,綻露笑容,"想不到世豪武功這么高強,媽,我們沒用啦。"
曾美麗坐下來輕觸孫女的粉嫩臉頰,笑說:"滿滿也大了,很多事情要靠自己去選擇判斷。阿義呢?很晚了,你們該回去了,明天還要上班。"
"他在下面幫爸爸洗碗。"杜美妙撒嬌地靠向媽媽的肩頭,"媽,不要趕我回去嘛,我把蘋蘋的奶粉尿片都帶來了,晚上在這邊睡,明天看滿滿情況怎么樣,我再決定要不要請假陪她。"
"也好。"曾美麗又探了一下房間,"待會兒能不能叫阿義載世豪回家?看他精神狀況好像不是很好,我怕他騎機車危險。"
"謙義沒問題。媽,你將世豪當兒子疼嘍?"
"媽媽怎么疼阿義,就怎么疼世豪。"母女倆同時露出會心的微笑。
哭泣過的夜晚,像是下過雨的大地,洗掉重重掩藏心思的蔽障,讓每個人吸聞最原始的泥土芳香,重新栽出更美麗的花朵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