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過后,兩人繼續河水不犯井水的生活模式。
就算她樂于敦親睦鄰,她的鄰居又不是只隔壁一家,她才不會去自討沒趣。
像住她正對面的鄰居孟蘊真,或許是年齡相仿的關系,跟她就很處得來:她常去對家閑嗑牙,要不就是請對方來家里打電動或……幫忙。例如今晚,她突然很想吃蔥烤排骨,那不是太難的菜卻非她一人所能完成,因為她有個不太光采的致命傷:不敢動手處理血淋淋的生肉。也因此,廚房雖美,她卻不常在家開伙。
所以她特地請孟蘊真來幫忙處理必需碰觸生肉的部分,但百密一疏……
“!”廚房傳來很高亢激昂的一聲叫喊,接著,陶菲菲從中跑出,手握一把疑似蔥的干枯植物,哭喪著臉!皯K哉!我剛剛還特別沒買蔥,打算把存貨用掉的,誰知道它這么不耐放!蘊真,你家還有沒有蔥?”
“不巧用完了!币驗橹形绯允[油餅。
“?”也太不巧了吧?陶菲菲一臉絕望。
“我去買。”孟蘊真當機立斷地站起身。
“……罷了。”陶菲菲握住她的手臂,沉痛地下了決心!斑h蔥救不了近菜。”大不了吃蔥烤排骨……不加蔥。
走回廚房,她把流理臺稍作清理,掀開鍋蓋凝望鍋中咕嚕嚕冒泡的醬油色湯汁片刻,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一轉身——一片美麗的青蔥色不預期地出現眼前,使她一時花了眼。
“喏!泵咸N真遞上手上的那把蔥。
“咦!”陶菲菲這才回過神來!澳銖哪呐獊淼?”這么神通廣大。
“跟隔壁借的!
“喔,孟老太太那啊。”對喔,她怎么急得都忘了孟蘊真家隔壁還有鄰居。
“孟老太太出門了。我說的是你隔壁!
陶菲菲正一刀毫不留情地往蔥屁股剁去,聽到這句話,險些劈歪,猛然回頭,臉上驚愕交錯!拔业摹舯冢俊
“嗯!泵咸N真應了聲,準備回客廳打電動。
“等等……你是說那個、那個……養狗的那個?”
孟蘊真用那種“你好奇怪”的眼神看她!安蝗荒?”
原來真的是他。他家為什么會有蔥?難道他會作菜?她還是反應不過來,呆呆瞪著砧板上已身尾異處的蔥。
。∷懔怂懔,別管他那么多,反正……蔥烤排骨有蔥就好了。
陶菲菲當然想不到,高悟森不但會作菜,手藝還很不賴,只是吃法很懶派。
因為他有時需長時間窩在家中埋頭創作,寫到興起處沒時間出外用餐更沒時間作飯,干脆每次煮什么都煮一大鍋,再儲放冰箱中靠微波爐過個三五天。
跟他借完蔥的隔天,她一下班又沖到超市買了兩把蔥,打算連本帶利歸還。
提著塑膠袋,她站在他門前,實在不太想按鈴。
靈機一動,決定把塑膠袋綁在他門把上,等他出門或回來時自會看到,這樣就不用跟他打照面了。她邊笑邊暗證自己聰明,蹲下身動手綁塑膠袋的提環,挨近門邊,不意從門縫中聞到一股……一股……
她忍不住湊得更近嗅聞,閉目微笑,嗯嗯,好香的咖哩味!
“……有事?”
“赫!”她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睜眼才發現門不知何時開了,屋主正隔著一道門檻高高在上望著自己,她頓時窘紅了臉。難道他有私自架設監視器,所以知道她在門外?“你怎么忽然跑出來了?”
應該是他問她為什么形貌鬼祟地蹲在自己門前吧?他沒將心中想法問出口,只是回答:“倒垃圾!
這棟大廈有聘請清潔人員每晚七點半開始到每樓層收取垃圾,因此在晚間將垃圾放在自家門前即可,他剛結束晚餐,就順便將廚余丟出來了。
她這才注意到他手上提著包垃圾,低聲咕噥:“嚇我一跳……”拍拍屁股站起來,指指門把上的塑膠袋。“喏,蔥還你。”
他轉頭看向門把,點點頭,代表知道了。
門敞開之后,那股咖哩香更濃郁了,她忍不住咽口口水,脫口問道:“你……今晚吃咖哩哦?”
“對!庇悬c奇怪她會關心。
她努力克制自己不顯露艷羨之色。想到這男人的廚藝說不定比自己還強,莫名覺得丟臉,不甘示弱冒出一句:“我做的咖哩很好吃!辈贿^因為是蔬菜咖哩,味道難免遜色那么一點點點點……而已。
不明白她這句話的用意,他更感奇怪!澳呛芎!
“是很好……我還做過南洋水果咖哩,用鳳梨、芒果、木瓜、椰奶,順便加了點榴樋,用料高級!眽颡殬湟桓癜?雖然最后沒人吃。
他不言不語,像在說“不予置評”,那反應使她像被雷劈焦天靈蓋一樣頓時醒悟自己有多幼稚無聊外加愚蠢,于是沉下臉閉嘴抿唇,轉身回家。
他則放下垃圾袋,拿走門把上的塑膠袋,關門入內。
將蔥拿到廚房的途中,思及她好像無時無刻不在氣惱的模樣,他搖搖頭,深感自己真的搞不懂女人——尤其是這個女人。
不過就像她說的那個詭異至極的南洋水果咖哩一樣,他一點也沒興趣搞懂。
那天回家之后,她越想越不服氣。不懂她當初為何下意識會自認廚藝不如他而說出一堆笨話?Яㄓ猩读瞬黄穑瑓怼f不定他做的還是微波的速食包呢。
為了證明不能碰生肉不代表進不了廚房,她開始卯起來勤練手藝,每天自己做大餐?墒,好景不常,她的手藝固然越來越精進,卻也出現了極可怕的副作用。
“啊啊啊啊啊……”凄厲慘叫在臥室繞梁。
此時,慘叫聲的主人正站在衣柜前,手拿卷尺,面無血色。
這陣子穿褲子越來越困難,她就隱隱有所警覺,沒想到剛剛一量之下,發現腰圍居然足足增了一寸……天哪!她自過了青春期,腰圍就再也沒變過的!
事不宜遲,她毅然決定立刻開始施行減肥計畫。
而此事很快傳遍二十九樓——當然除了她隔壁的那戶以外。
雖然因為情非得已而有了幾次交流,兩人仍都沒有深交的意愿;不過,有時了解一個人反而是在最不被預期的情況下發生的。
那晚他遛狗回來,又一次在電梯中碰到她。
電梯門關上,電梯朝唯一的目標二十九樓攀爬,沒人說話。
寂靜當中,她憶起跟他最近的一次對談結束于咖哩香當中……!咖哩……現在就連想到那個南洋水果咖哩都足以讓她口水猛吞雙眼發直,出現禁斷狀態。
不行!她一定得想辦法轉移自己的注意力,隨便說點什么話都好?墒恰@人有什么好說的?管他的!星星月亮太陽,只要不是能吃的什么都好。
視線四處亂射,最后停在那只跟其主人一樣悶不吭聲的狗身上。她這才想起自己似乎從沒聽這狗吠過一聲,然后又不經意想到自己之前曾被他抗議電玩的聲音開太大,不由得發出一聲輕哼。
“你的狗還真安靜。跟它主人一模一樣!
“不一樣。它不是自愿安靜的!彼卣f:“它是我撿來的。發不出聲音是因為前任主人給它動過去聲帶的手術。”
解釋完畢,眼前的她明顯愣住,然后呆愣的神色化為愧疚。
他不太能理解那樣的表情變化,因為她只是說他的狗安靜,并不是什么中傷言詞,況且發生在它身上的悲劇她又沒責任。
只見她咬著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也不出聲詢問,只是等待。
叮。二十九樓到了。
想來她是決定不說了,于是他禮貌說聲再見,帶狗回屋。然后,他洗了個澡,剛走出浴室,電話就響了。他走到沙發上坐下,接起沙發邊的無線電話。
“喂?”
“喂?高少,你明天有沒有空?下午來看排演吧!笔莿F經理。
“好!彼胍膊幌刖痛饝。
“那就老時間老地方,別忘了。怎么樣?最近在忙什么啊?”
“寫了幾篇散文給報社!彼D了頓!斑@幾天我又反復看了很多次劇本,總覺得還有不足之處!
“咦!怎么說?”
他沉吟片刻。“好像在什么地方少了個有貫徹性的強點!
“哈,這說法可真抽象。但是你要知道,現在也來不及了,就快正式公演了,不能有什么大更動,除非只是一兩句臺詞的問題!
“這我知道!
叮咚。門鈴突然響了。
他有點奇怪地瞄向玄關處,想不到會是誰!氨,有人按鈴。”
“好,那有事再聯絡我吧。明天見!
收了線,他走到門口,從窺視孔看到門外的陶菲菲,不禁納悶:她來干什么?
一打開門,她劈頭就是一句:“對不起,我真的沒想到事情會是那樣,所以……那個、才會失言,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是說,希望你跟你的狗都不要介意!
最終還是登門道歉了。雖然她并沒有辱罵他或他的狗,但當時以略帶嘲諷的口吻說話是事實,她自認該當場跟他說聲抱歉卻沒法說出口,因為……因為……哎呀,反正只要面對的是他,她就會死要面子啦!
只是,越不想去想就越忍不住去想,越忍不住去想就越過意不去,最后發現自己心不在焉得太厲害,這才下了決心,不然肯定今晚一定會失眠。
她的這番后續作用他當然猜不到,此時才又一次因此驚訝。
原來又是為了道歉,而且又是慢半拍的道歉。
想了幾秒,他這么回復:“你也不用介意!辈挥,也不必。
聽他這么說,她這才釋懷;接著……無話可說。正欲告辭,一不小心把手上的鑰匙圈掉地上,她蹲地撿拾,不經意瞥見他腳邊竄過一個黑影,嚇得瞬間大驚失色跌坐在地,大聲疾呼:“媽呀啊啊!有蟑螂!蟑螂!”
他垂眸一看,處變不驚,腳起拖鞋落,啪一聲,殺了生。
她面色發白、雙手撐地,以很狼狽的姿勢如避蛇蝎般快速向后挪移好幾步,手忙腳亂想自地上站起,忽感一陣暈眩,然后……砰咚!一聲巨響。
門內的他見狀,連忙上前察看,見她昏死在地一動不動,不敢置信地拍拍她的臉頰,輕搖她的肩膀!拔埂!
這女人是怎么回事?比電影還戲劇化,讓他簡直快無從應對,而他已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曾如此。
她幽幽轉醒,呆滯好幾秒才回神!斑!我怎么了?”
“你嚇昏了。”
“。磕阏f什么?”她一臉不可思議!安挪皇呛貌缓,我是貧血!
“無緣無故貧血?”他很難相信。
“我、我本來就容易貧血啦!奔由蠝p肥沒吃飽就更容易了,不過這個中緣由她絕不讓他知道。嗚啊,真是沒臉見人!“我……我要回家……”
他半扶著她站起,她臉色通紅地說聲謝謝,正要走回自家,腳步忽然遲疑一下,轉過身,神情很窘地說:“那個……還有……請你……不要跟別人說!
他不解!罢f什么?”她怕蟑螂的事嗎?
“就是……”她臉色更紅,低頭囁嚅道:“就是剛剛發生的事啦!
他點頭同意,原本就沒打算宣揚。
她打開門回到家,砰一聲關上門;過了兩秒,他正舉步回屋,她的門驀地又開了,她探出半張還是很紅的臉,低聲道:“喂……我剛才真的不是被嚇昏的。”
對于她加重語氣的強調,他雖感奇怪,倒也沒多說什么,只是安然接受。
眼見又一次無言以對,她期期艾艾說:“那……再見!
“再見!
那晚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他們在和平氣氛下互相道別。
然而,就算是這樣,也不代表他們會互相徹底改觀,從此關系扶搖直上——一切或許還得歸功于老天……不,應該是那只狗,牽起兩人間的奇妙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