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跟孟蘊真受另一位鄰居孟老太太的托付到附近買樂透,她脫隊到便利商店買水,一走出來就看到一只可疑狗影站在街旁,東張西望,一副旁徨樣。
眼見那狗有點眼熟,她走上前,每走近一步就多一分狐疑。
怎么搞的!那……不是那家伙的狗嗎?怎會落單在這?
此時,那只狗察覺她的靠近,猛然回頭看向她,然后像是認出她,搖著尾巴輕跳起來,興奮地朝她搖搖擺擺走來。
“喂喂喂!你我非親非故的,你投奔我干嘛?”下意識退后一步,接著發現它右后腳似乎受傷了,走路—拐—拐,她頓時愣在原地!啊瓪J喂喂,你腳受傷還走那么快,想殘廢啊?!”
顧不得那么多,她連忙走向它,制止他的舉動。低頭查看它的腳掌,見上頭有道不算淺的傷口,血流未止,上頭還殘留著玻璃碎片。
“天哪!你這笨狗!走路不看路的。!”明知它聽不懂人話,她還是照罵,見它縮起耳朵,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沒好氣地又說:“要耍無辜去找你主人,本小姐不吃這套!”說到它主人……轉頭前后左右張望一番,沒看到那家伙的蹤影,她皺起眉頭,煩惱地思索一會兒,最后認命地嘆了口氣。
“算了算了,算我倒楣!碧统鍪謾C打電話通知孟蘊真她晚點會自己回去。她伸手正要抱它起來,看到手上那瓶礙事的水又一皺眉,索性扭開瓶蓋,仰頭一口氣咕嚕咕嚕豪邁地把它干光。
將它抱在懷中,她小心不碰到它傷口,朝印象中離這最近的獸醫診所出發。步行了二十分鐘,好不容易只差幾分鐘路程——忽然開始下起夜雨。
“哇咧,搞屁啊!”早知剛剛該買張樂透的,這么帶塞肯定中!
她咒罵連連。為了不讓它的傷口碰水,趕緊微微駝背將它密密護在懷中,連自己都來不及顧,一路狂奔。禍不單行,總算到了獸醫診所,還沒到門口卻發現里面的燈瞬間熄了一半,她臉色大變,硬是沖上去開門。
聽到門上的風鈴響聲,正在做最后收拾的護士小姐轉過頭,語帶歉意地說:“抱歉,小姐,我們打烊了喔!
“對不起,但是能不能麻煩幫我看一下這只狗?它的腳扎到玻璃碎片,不處理不行,拜托拜托拜托!”開什么玩笑!她可是抱著這只好幾公斤重的狗在凄風慘雨中千辛萬苦才走到這耶!
“這……請你等一下!弊o士小姐面有難色,走進去找醫生。
過了一會兒,已脫下白袍,一身便服的醫生走出來,溫和地對她說:“是這只狗嗎?請把它放在這邊診療臺上!
“謝謝、謝謝!對不起耽誤你的時間!”她忙不迭地將狗送上。
“咦!這不是靈感嗎?”醫生看清之后忽然冒出這一句。
啥?她面色茫然、不知所云。
“是高先生托你帶它來的?”
喔!原來他正好都在這間獸醫診所幫狗看。克@才頓悟。不過……“這只狗叫‘靈感’?”不是的吧……
“是啊。”
她一時無言。是曾聽說那個高悟森是從事文字創作的,但,把狗取成這種怪名字,也就是說它的意義跟風水魚差不多是嗎?
醫生沒再問話,低頭專心處理狗的傷口。結束之后,回頭看陶菲菲還僵站原地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微微一笑,柔聲安慰:“你不用那么擔心,只是小傷而已,玻璃碎片已經挑干凈,傷口也包扎好了!
“呃、不……那個……謝謝……我想請問……”她臉色轉紅,支支吾吾!皫谀陌?”
他一愣,隨即因領悟而強忍笑意,指向后面說:“直走右轉進去!
“謝謝!彼樕t,從剛才憋到現在就快憋不住了,匆匆跑到廁所去。唉,肚里空蕩蕩只有一大瓶礦泉水,當然消化得快啊,真是丟臉丟到冥王星去了。
宣泄完畢,她從廁所出來,辦完手續再三道謝后,以飛快的速度離開。
看吧,早跟他說該幫狗系狗繩了,講究什么自由!這下沒看好走失了,豈不是找人麻煩!等下見到那可惡家伙,非狠狠臭罵他一頓才甘心。
她滿心憤懣,回到大廈二十九樓,快步走到他家門前,伸指以兇猛的姿態按鈴。叮咚!
……叮咚!叮咚!叮咚!
“喂!你要假裝不在,我等下就吃香肉當消夜!說到做到!”
還是一片安靜。
一股濕意爬上面龐,她垂眸一看,是懷中那只狗在舔她的臉……忽感深沉疲憊,她有氣無力地低喃:“死到臨頭巴結我也沒用啦,今晚就決定吃蔥烤香肉。”
唉……可是……好像又是缺蔥啊……
。
他的狗不見了。
晚上照常帶狗去散步,因為想順便到超市買點東西,他走了跟平日不同的路線;超市不能帶狗入內,就將它留在外頭。在撿到它之前它雖是流浪狗,但似乎尚未流浪很久,因此沒什么警戒心,見到生人還會主動親近。不過,它向來乖巧,不會亂跑,像這樣將它留在外頭并不是第一次,出來時發現它不見卻是頭一遭。
他在附近到處找、到處問,不記得沿路來來回回找了多久,期間還下了場驟雨,他到便利商店買了傘繼續搜尋,直到深夜。
凌晨三點半,他怕自己會累得昏倒在街上,只好先回家再作打算。
在電梯中,他冷靜下來,思考該用哪張照片刊登尋找啟事,這才想到自己根本從沒幫它拍過照,因為他本身不喜歡拍照,也不喜歡被拍。
拖著更沉重的步伐回到自家,不意見到門上貼了張紙。他上前細看,只見上面畫了個指向左邊的大箭頭,旁邊寫了幾個大字:香肉盛宴往這邊。
腦中空白幾秒,他的身體直接做出反應,到隔壁按鈴。
一聲、兩聲、三聲、四聲、五聲、六聲、七聲、八聲、九聲……
“啪!”門打開,一張仍帶睡意的猙獰臉龐出現門后!鞍胍谷宜绬!”
“找狗。請問……”
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喔對對對!你這家伙搞什么鬼,這么晚才回來!你知不知道你造成我多大的困擾啊?”
他頷首道:“對不起!
“你的狗在客廳,趕快把它帶走!”她滿臉殺氣地領他入內,還沒抵達,那只狗早已察覺,滿心歡喜地三腳并用朝他奔來。
無心觀賞眼前這幕理應感人至深的重逢戲碼,她眉宇深鎖,雙眼因睡意而微瞇,抬頭一看壁鐘:心情更爛,口氣極差地開口:“你還真懂禮貌喔,快凌晨四點了來按催命鈴,都沒想過別人在睡覺?”
“抱歉,我看到門上的留言,一時心急!
“心急個頭啦!你以為我真會把那只臭狗宰了做臭臭鍋嗎?!”她橫眉豎目,暴躁到達極限,發出哥吉拉式怒吼:“我只是不、爽而已!”
“對不起。”他三度道歉。
看他摟著狗如釋重負的神情,她才發覺這是自己第一次看到他那張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臉上出現表情,搭配起來顯得他的道歉有誠意多了。
既然這只……吉祥物在他心目中的份量比泰山還重,他還跑出去夜游搞到這么晚才發現它走失……等等!難道……“你不是在外面找狗找到剛剛才回來吧?”
“對。”
她望著他略皺的衣服、依然沾有濕意的發梢,以及困頓的神情,有點目瞪口呆。
想不到……這塊木頭居然也是很有感情的。雖然之前聽說那只狗是他撿來的,她一時還是無法將“愛心”二字與他作直接聯想,直到現在親眼看見。
不過,她很快就沒心思想其它事情,因為一想到明早還要爬起來上班,心情頓時直線掉落冰點以下,口吻也連帶變得冰冷。“那現在你可以帶你的愛犬離開,讓我安眠了嗎?”
“對不起,打擾你了。謝謝你的幫忙!
她一語不發,寒著臉把他送出門,關門上鎖,大踏步回到臥室。
躺回床上,思及他適才的表現,還是感到很不可思議,幾乎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知道的那個人,入睡之前,不由得迷迷糊糊地胡發謬想:
那只狗對他的意義如此非凡,莫非有他過世戀人的靈魂附身其上?
。
那只狗對他的意義確實非凡,不過跟什么過世戀人當然毫無關系。
青少年期因不滿父親而唯一的那次離家出走,他在公園的溜滑梯底下躲藏,后來才發現那原來是它的棲身之所。它一點也不怕他,還出乎意料的友善,挨在他身邊陪自己一起度過那個初入冬的微寒夜晚。
后來他發現它不但遭人拋棄,還有口難言,處境比自己凄慘太多,而他明明未失聲,卻沒跟父親直接溝通過。到了早上,他帶著那只狗回家,等待因工作而徹夜未歸的父親,開宗明義告訴他自己的想法,并請求他準許自己收養它。
與其說它是自己的寵物,不如說是貴人,現在則是家人。
因此,對隔壁那位稱不上交好的鄰居的這次援手,他是真心感謝,另一方面也反省起自己的觀感太膚淺,尚未看清別人的內在優點就直接把她定義為麻煩人物。
隔天傍晚,他買了一盒蛋糕,第一次正式登門拜訪。
“謝謝你昨天的幫忙!狈浅`嵵氐卦俅蔚乐x。
“喔嗯!边^了一天,她早已氣消,反而有點不知怎么反應!皼]差……咳,下次記得看好你的狗就好了。”
他點點頭,遞上蛋糕。
“送我的?”
“對。”
我在減肥!本來想沖口說這么一句,不過想想算了,反正這點實質補償本就是她應得的:何況就算自己不能吃,正好等下要去參加對門孟老太太的生日會,借花獻佛也不錯。
接過蛋糕的同時,不期然憶起不愉快的舊事,她暗哼一聲,有些不滿地說:“既然你‘專程拿來送我’,我就收下了。謝謝!痹捳f完,見他沒反應,忍不住問道:“聽不出我的弦外之音嗎?”
他老實回答:“聽不懂。”
“喔,你大概忘記了吧!甭柭柤,故意用不在意似的語氣說:“我剛搬來的那天,專程拿我自己作的胡蘿卜muffin送你,結果被你一口回絕了!睂矊玻∷褪切⌒难蹛塾洺,非要拿出來說一下。
“這我記得!奔词顾裘髁酥v,他還是不懂,因為:“我沒說謊,我確實不吃胡蘿卜口味的東西。”
那無辜的答案使她瞠大眼!澳愕囊馑际钦f,你不是不屑收?”
什么?“當然不是。”
“……等一下。”她單手按額,像是陷入一個難題!叭绻阏媸且驗檫@樣而拒絕,就顯示你非常不會做人!狈浅、非常!
“我收下了,最后只能喂垃圾桶。”因為無人可送,他的狗又不吃甜食!霸闾e人的心意才是不會做人。”
聽他仿若義正辭嚴,她有點惱意!澳羌僭O這個你專程拿來的蛋糕,我剛剛直言拒絕的話,你又有何感受?”
“那就拿回家自己吃!
媽。∵@家伙到底是從哪個星球來的?用地球的常理根本跟他講不通嘛!連心臟構造都不同了,怎么要求他將心比心!“好!如果你真是一片好心,為什么當初拒絕后就當著我的面直接關門,完全沒有善意?”
“我有說再見!
倒是記得很清楚!她深吸一口氣,露出不由衷的微笑!暗拇_是有喔?墒悄欠N情況下,你不認為至少該跟特來拜訪的新鄰居寒喧一下,以表親切?”
“抱歉,我不擅長跟人寒喧!倍宜浀米约浩鋾r正忙于趕稿。
事實上,他不擅長、也不熱中跟人親近,反而對觀察人很有興趣,或許這就是身為創作者的癖好吧,他的眼睛一向比嘴巴活動得多。當然,他也不是那么冷漠的人,不會在遇到鄰居時故作視而不見,基本禮數還是會有。
喔……所以全是她自己誤解了?“你實在是——很奇怪耶!”明明當初那么差勁的舉措,解釋起來還可以語氣良善、彬彬有禮,讓她想生氣都無力了。
他沒回話,只是也很感奇怪地想:難道要跟她一樣才是不奇怪?
或許,人都難免會有這種唯我獨尊的意識吧。
因為在他心中,她也是個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