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 嚴府──
一卷畫軸被人緩緩拉開,畫布上所繪的清秀佳人便一點、一點地露出她烏瀑般的黑發、熠熠有神的明眸、小巧的鼻與雙唇,最后是稍嫌單薄的身子──
「靖兒,這是……」拿著畫像的中年婦人抬起頭來,不解地望著坐在一旁,神情莫測高深的兒子。
「這是梁家千金!箛谰冈茡P起一抹淺淺的笑容,對自己的母親解釋!肝乙雅c梁府當家協議,娶她進門,她便會帶著『姚黃』嫁過來!
「他要你娶這位小姐,才肯把姚黃給你?」嚴母愣了愣,隨即蹙起精心描繪的眉黛!改悄阋獙毣茉趺崔k?難道沒有其他辦法了?」
盛寶卉算是他的青梅竹馬,向來以他的未婚妻自居,彼此的雙親也都默認了兩人的婚事,就等自己開口,盛家千金隨時都能嫁過來。
但是他對她只有兄妹之間的感情,之所以不否認她的自作多情,也只是因為沒有找到其他適當的人選,才會任由她繼續誤會下去。
他加大臉上的笑容,緩顏說服自己的娘親大人!改,梁玉慈身為洛陽梁家女眷,栽培牡丹當然也相當有一手。況且,我們云羅織坊和梁家交好,將來開發研究新染料時,也許能夠派得上用場……」
嚴母打結的眉頭并沒有因為這番說詞而解開,她轉向嚴家老爺!负⒆拥牡,你怎么看?」
「我、我的意見嘛……」嚴家老爺支吾著,他一邊觀察著老婆大人的臉色,一邊小心翼翼地道:「梁家和王室的關系向來極佳,要是毀約惹得他們不快,后果我們可擔不起。
他是入贅的女婿,一直都很懼怕強勢霸道的妻子,也總是以她的決定為意見,不過這一次牽涉到嚴府的利益與未來,他也只得幫助兒子盡量說服她。
嚴母高高地挑起一道眉毛,露出不悅的表情,嚴家老爺害怕地縮了縮身子,但仍是硬著頭皮努力開口。
「那個……孩子的娘,靖兒既然已經答應了,想必也有他自己的打算,我們還是別──」他的話尚未說完,便被嚴母聲色俱厲地打斷。
「你給我閉嘴!」她橫了一眼過去,便讓嚴家老爺乖乖合上嘴巴!妇竷海愕降自谙胄┦裁?你讓寶卉空等了這么些個年頭,居然還要迎娶別的女人!姑娘家的青春年華可是很寶貴的啊,你教我們怎么賠人家?!」她苦口婆心地勸著,說什么也不讓這平空冒出來的女人,占去了她早定好人選的媳婦位子。
「娘,您知道姚黃價值連城,也許傾家蕩產連單一朵花都討不到么?」嚴靖云臉上的溫文笑容不變,語氣卻是不容拒絕的!脯F在梁家愿意分一株活生生的無價之寶給我,以解咱們家的燃眉之急,還有專人能負責栽養,只要我娶了他的妹子。這么劃算的生意,如果是您,您也會答應的!
再說,若您真的不喜歡這個媳婦兒,到時候找個光明正大的理由,把她送回梁家,相信梁兄也不會有話說。」
他笑得人畜無害,眼底卻閃著精明的譎光。嚴母略略松開緊皺的眉頭,似乎有些被打動──
她猶豫地開口!嘎犇氵@么一說,這項交易我們倒是穩賺不賠了……」
「等一下!」門口突然閃進一道嫩綠色的身影,嚴家小妹硬生生截去嚴母的話語,大剌剌地闖入大廳!复蟾,你可見過那位梁家小姐,和她說上過話?」
「沒有,我從未見過她!箛谰冈铺羝鹆藙γ,感興趣地問道:「怎么,妳有什么話要對我說?」
「不是我,是寶卉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箛谰冈屡艹龃髲d,拉著一個雍容美麗的二八佳人走進來,將她推向自家大哥。「寶卉,妳快把剛才那件事說給大家聽呀!」
「盛姑娘?」嚴靖云淡淡瞧了嬌羞不自在的女孩一眼,雖是笑著催促她,稱呼卻相當生疏。
「這、這個……我也是聽人家說來的……」盛寶卉抬頭看了看心上人,又滿臉通紅、飛快地垂下眼,困難地道:「聽說……聽說梁家小姐之所以年屆十八還待字閨中,是因為她有隱疾的關系……」
「什么?她有隱疾?!」不等當事者做出任何反應,嚴母便激動地站起身,大聲嚷嚷起來!改闱魄、你瞧瞧,我就道天下哪有這么便宜的好事,原來是因為這樣,才會如此爽快地把姚黃免費分給咱們!」
嚴靖云臉色未變,平然冷靜地安撫她!改,您先別急,聽盛姑娘把話給說完吧!」說著,他轉向寶卉,態度依舊疏淡。「妳說她有隱疾,可有聽清楚是什么樣的病?」
他帶著笑容的俊臉上看不出情緒,教寶卉有些心慌。照理說,一般人聽聞自己即將娶進門的妻子有不可告人的隱疾之后,應該都會有像嚴母那樣的反應,憤而退婚才對呀!他怎么還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
「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聽說梁小姐她……」她咽了咽唾沫,注意著嚴靖云的臉色,支吾地道:「她是個聾子……」
「大哥,這些事情梁府當家可沒告訴你吧?他分明就是想要欺騙大哥你!」嚴靖月適時地插進話來,企圖把事情鬧大。
「梁兄確實沒說過梁家小姐有任何不妥之處。」嚴靖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并不把這個珍貴的消息放在心上!傅捳f回來,傳言一向過于夸大,以前不是也有人訛傳過我不能人道,或者喜愛男寵嗎?」
事實上,他是真的不介意梁家千金究竟缺了手指或者斷了腿。答應迎娶她,只是為了得到重要的「姚黃」和梁家的信任,并不是因為特別喜愛她。
他甚至不想碰她,更不打算搭理她,如此一來,說不定要不了多久,她便會受不住被冷落遺棄的感覺,主動協議「和離」,解除婚約回到娘家去。
既然從來沒想過要與她長相廝守,那么這女人生得美或丑、脾氣驕縱與否,也就一概不在他關心的范圍內──
嚴靖月聽了,嬌俏的小臉上更是寫滿不服氣!改鞘且驗榇蟾缒惴胖鴮毣苓@個如花似玉的未婚妻不理,遲遲不娶她進門的緣故──」
「靖月,別說了……」寶卉羞紅著雙頰阻止自己的手帕交繼續說下去,一臉愧疚地轉向嚴靖云道:「嚴大哥,很抱歉跟你說了些沒有根據的話,寶卉只是不希望你吃了梁家的虧!
「多謝盛姑娘好意!姑鎸γ廊藘哼@樣款款盛情,他卻依舊答得疏遠!覆贿^君子一諾千金,無論發生任何意外,我都不打算反悔!
他說得萬般斬釘截鐵,絲毫沒有轉圜的余地,在旁人眼中看來,簡直是對梁家千金有著異樣的執著。
寶卉難堪地緊咬著下唇,低著頭說道:「靖月,我想起還有事要辦,先走一步了……」語落,她便頭也不回地奔出門外。
「寶卉、寶卉!」嚴靖月想要拉住她,卻慢了一步。她氣急敗壞地吼著大哥!复蟾纾愕降自谙胄┦裁窗。!你寧愿娶那個殘廢的女人,也不愿意要寶卉嗎?寶卉哪一點比不上她了?」
「是啊,靖兒……」嚴母也無法理解自己兒子的心思,抿緊了雙唇道:「都說了她是個聾子,你還要娶她進門么?我可不想要個病媳婦兒!」
「我自有我的考量!箛谰冈戚p輕地說了一句,便徑自終止這個話題。
「大哥……」嚴靖月還想說些什么,卻在接收到兄長毫無溫度的冷冷一瞥后,不得不吞下未竟的話語。
他無視于娘親與小妹焦急的眼神,自顧自地喝了幾口茶水潤潤喉,彷佛并不打算浪費時間,為方才那句話多做說明似的。
就兩個女人身后的家世背景來看,迎娶身為東都首富千金的梁玉慈,自然比官家小姐的盛寶卉,要來得有利許多──不過,這些話他當然不會在心已經偏了一邊的娘親大人,和不諳經商之道的小妹面前提起。
半晌,他終于放下精致的茶杯,瞅著三位心神不定的家人,以不容置疑的霸道語氣開口──
「姚黃要等到中秋方可移種,婚期就定在八月十三那日吧!」
。
偌大的新房里被喜氣洋洋的大紅色所覆蓋,窗上貼滿了囍字,所有家具及擺設也都是成雙成對的,唯有坐在新床上的身影是孤伶伶地。
梁玉慈頭上頂著沉甸甸的鳳冠,忍著頸子的酸疼,耐心等待夫婿來揭開自己的紅蓋頭──
只是等了又等,她撐得腰肢都痛起來,那位只有過一面之緣的夫君還是連個影子也不見。
眼看夜越來越深了,梁玉慈幽幽嘆了一口氣,忍不住偷偷掀開紅蓋頭的一角,確定新房內沒有人,這才彎了挺得直直的背脊,抬手搥搥發僵酸痛的后腰。
二哥娶二嫂的時候不也是這樣嗎?好不容易擺脫了那些狐群狗黨的酒肉朋友,還要應付存心鬧場的兄弟呢!一想到那天晚上,被灌到爛醉的二哥簡直是讓人給扔回新房,她就不由得漾起微笑。
「夫君……興許也是被賓客們絆住了吧……」新房內實在太冷清安靜了,她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但聲音響在空蕩蕩的室內,卻更顯孤寂。
不過話說回來,就算親戚好友們再怎么熱情,總不會連新房都不讓人回吧?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又直起腰桿,靜心等待。
為了打發漫長的時間,她開始溫習嫂嫂在出嫁前匆匆交代的洞房過程──一會兒夫君進房后,會用秤揭了她的蓋頭,喝完了交杯酒,接著她必須服侍夫君褪下衣衫,也得脫了自己的……
一思及嫂嫂悄聲對她描述的那些閨房私密,梁玉慈不由得燒紅了雙頰。
是了,她都忘了,結成夫妻之后,還得要做一些光是用聽的就夠教人害臊心跳的親密事兒……
越是要自己別去想象,嚴靖云那俊美無儔的五官便越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她絞緊了腿上的大紅絲裙,突然感到一陣心慌意亂。
明明只見過一回面,連那男人的人品、性格如何,喜不喜歡自己的模樣都不曉得,就要跟他……跟他圓房了么?她咬了咬下唇,對即將要發生的親昵情事充滿了不安。
先前嫂嫂跟她提起的時候,雖然她也曾經想過這個問題,但是之后接踵而來的婚儀和習俗實在太繁瑣了,一忙起來,她就什么都拋到腦后去了,直到現下,那股恐慌惶惑的感覺才一股腦兒地襲來。
沒有人跟她說過,洞房花燭之夜就是要和陌生男子同床共枕,也沒有人告訴過她,這股想要拔腿逃走的恐懼該怎么克服。她一個人被遺棄在靜得可怕的樓院,身旁連個可供安慰的丫鬟也沒有……
忽然間,門外響起一陣細碎的聲音,梁玉慈嚇了好大一跳,整個人幾乎從床上彈了起來!
那道聲音越來越近、也越來越響,她豎起正常的左耳努力傾聽,終于辨識出那是兩個年輕女子在談話──
「小姐,就是這兒了!」一個尖銳的女聲說道,聽她的用語及稱呼,應該是個丫鬟。
「就是這兒?」丫鬟口中的「小姐」先是冷冷地開口,隨即壓低嗓子道:「她是個聾子沒錯吧?妳確定她聽不見咱們說的話?」
嗓音尖得刮耳的丫鬟笑了幾聲,輕蔑地道:「小姐,就算聽見了又怎么樣呢?她想去跟少爺告狀,也要看少爺理不理啊!」
「說的有理,大哥早就說過,要是我和娘不喜歡她,盡管隨便找理由把她休了無妨!箛兰倚〗懵勓,不但沒有斥責丫鬟太無禮,反而跟著冷笑!缚磥硭裉焓遣粫氐叫路縼砹耍瑠呎f,咱們要不要趁機作弄作弄她?」
梁玉慈臉色驟然刷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么──她們以為她聾了,什么聲響都聽不到,卻不曉得她還有一只耳朵是好的,更把她們方才的對話給聽得一清二楚!
早在她嫁過來之前,她的夫君就有休掉自己的打算?!他就這么討厭她,連跟她相敬如賓,維持有名無實的關系都不情愿嗎?
梁玉慈僵在床榻上,心里一下又一下地刺痛著。既然壓根就不喜歡她,對她連施舍一點虛予委蛇的時間都不肯,那么,又為什么要大費周章地迎娶她?
「小姐,不必急著這一時!」丫鬟那尖刺的嗓音又響起。「咱們先回去好好地計畫計畫,設想周全了,再把她整得生不如死,這樣豈不是更痛快?」
「嗯,也對!」嚴家小姐爽快地附和丫鬟的意見,但仍忍不住喃喃抱怨!肝艺媾欢蟾绲男乃,何必為了區區一株牡丹,就答應娶這個女人?!難道在大哥心中,寶卉連株牡丹都比不上么?」
梁玉慈用力咬緊下唇,吞下幾欲沖出口的憤怒。那個人是為了得到「姚黃」才會娶她……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把她當成是梁府派來的牡丹師傅,那不就得了?」丫鬟很快地接口,口吻十分尖酸刻薄!父螞r,這段日子咱們也不會無聊了,有個可以取笑戲弄的對象,不是挺好玩兒的嗎?」
「對呀!還是妳機靈……」嚴家小姐像是非常滿意丫鬟的提議,決定暫時放過她,兩人的聲音逐漸偏遠,直到再也聽不見。
這、這……這簡直是欺人太甚!梁玉慈氣得全身發抖,難以平復心中那熊熊燃燒的怒火。
嚴府的人究竟把她當成什么了?若是因為她身上的殘疾,他們不喜歡她、對她冷嘲熱諷也就罷了,反正她從小到大,在外頭受的冷言冷語也沒有少過?墒撬麄兙尤辉诒澈笥嬛\如何欺侮她,還將她看作不滿意便可隨意退回給商家的東西?!
是可忍、孰不可忍?!她雖然不會武功,也學不來潑婦罵街的口才,但要她呆愣愣地隱忍委屈,打落牙齒和血吞,那可是萬萬辦不到!
握緊了雙拳,她暗暗在心中做了決定──
就算死皮賴臉地賴在這兒,她也絕對、絕對不會讓他們稱心如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