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未亮透,和衣歪倒在床榻上睡著的梁玉慈便醒了過來。她搥搥僵硬酸疼的身子,就著曚曚的晨光環顧昏暗的新房,發現偌大的室內依舊只有自己,無奈地咽下一聲嘆息。
看來,昨天小姑和丫鬟說的都是真的,她的夫婿根本不愿與她圓房,甚至早在迎自己進門之前,就已經隨時做好將她休離的打算了……
她穿好繡鞋站了起來,不等陪嫁的丫鬟服侍,便自己動手更衣梳洗。
瞧這天色,時辰應該尚早,她從容地由銅罐里倒了些清水盥洗后,挑了件鵝黃色的短襦,配上暗紅絲裙和橙色薄紗披肩,再將一頭及腰的烏發盤成簡單的高髻,雙唇略為點上一些嫣紅,便大功告成。
她將褪下的嫁衣整了整,正要收妥讓丫鬟拿去清洗,轉身的時候,卻忽地袖口掉出一個小小的東西。
梁玉慈頓了下,彎腰撿起那個小巧精致的熏香袋──
這是嚴靖云親手交給大哥,當作定情之物的……她嗅著香袋傳出的宜人檀香,心里卻發起冷來。
從大哥手中接到這個香袋的時候,她是多么欣喜,現在想來,自己實在是太天真了……
雕花木門突然傳來幾記輕敲,她回過神來應聲,陪嫁的貼身丫鬟春屏便推開門走了進來。
見是春屏,梁玉慈收起所有不愉快的心思,故意調侃地笑道:「怎么這時候才來?是昨兒個認枕睡不習慣,還是嚴府太大,妳迷了路?」
「才不是呢!」一提起這個,春屏便沒好氣地癟嘴。「嚴府的總管好霸道!不由分說地,就硬要我掃完前院才肯放人,也不怕會擔誤到奉茶的時辰。」
梁玉慈沒有說話,但心里知道,一個總管不可能膽子大到擅自動用她的人,這恐怕也是出自嚴家主人們的旨意。
「不礙事兒的,我自個兒也能梳洗打扮。」她安慰自己,也安撫仍是氣呼呼的春屏,要這貼心的丫鬟檢視她的妝容!冈趺礃樱业囊律褧粫ㄇ,上的妝會不會太素了?」
「小姐真愛說笑,妳怎么穿都好看,怎么會太花太素呢?」春屏終于笑開臉。
「還叫我『小姐』?該改改口啦!」她刮刮丫鬟的鼻子戲道,雖有半分開玩笑的意味,但其中有多少心酸,就只有她自己明白。
空等了一整夜,那個身為她丈夫的男人都沒有出現,盡管已經拜過天地高堂,可是沒有圓房,自己就不能算是嚴府名正言順的「少奶奶」……
「也對,該叫妳『少奶奶』了!勾浩燎纹さ赝峦律,連忙更正。
她勉強地扯唇笑了笑,轉移話題似的吩咐道:「去把帶來的茶葉拿來,時候也不早,該到大廳去奉茶了!
春屏由一口大箱子中翻出一罐洛陽城最上等的茶葉,便領著主人往灶房的方向走去──
梁玉慈利用灶房現有的食材,很快地做了一些搭配茶水的點心,放在花樣雅致的漆盤上,到大廳行向舅姑奉茶的大禮。
只是她才出現在門口,原本熱鬧充滿話聲的大廳便陡然靜了下來,在場的三個嚴家人像是不歡迎她似的,紛紛拿批判的目光盯著她瞧。
梁玉慈深吸了一口氣,裝作完全沒有注意到那些詭異的眼神,柔聲道:「爹、娘,玉慈給你們奉茶來了!
她依照禮法,恭恭敬敬地將茶水和點心端給嚴家老爺與嚴母,也一一奉給小姑和夫婿。
當她走至嚴靖云面前,親手端起茶杯遞給他,那位應當是她夫婿、她此后最親近的男人,竟然連看也不看她一眼,面無表情地接過杯子。
梁玉慈蹙了蹙眉,心中那股不服輸的倔強性子被徹底挑起。她不動聲色地收回手,故作乖巧地退到一旁垂手斂目,等著公婆開口說話。
他以為這樣對她視若無睹,把她打入冷宮,她就會不堪如此虐待,主動訴請和離,任他再去尋找下一個倒楣鬼么?門兒都沒有!
她堅強地直起背脊,只是,就算再努力要無視那些帶有惡意的視線,他們冷冷的目光依舊像千百根針般,狠狠扎刺在她身上。
「嗯,這茶不錯。」彷佛像過了好幾個時辰那般久,嚴母總算淡聲說道!覆贿^就是被泡的人糟蹋了,這茶浸得太老,味兒都跑掉大半!
明明是上好的茶葉,也泡得恰到好處,她卻睜眼說瞎話,煞有介事地嫌棄。
雖然不是什么中肯的建議,但春屏怕主子聽不分明,仍是湊在梁玉慈的耳邊復述了一遍。
「是,媳婦兒知道了!顾c點頭,溫順地應道。
輪到嚴家老爺發表意見,眾人的視線挪到他身上,赫然發現他正一臉陶醉地品嘗著點心。
「噢,真是人間美味……」嚴家老爺忍不住逸出贊嘆,忽地察覺從旁邊橫來一記瞪視,他連忙正襟危坐,上上下下打量眼前的媳婦兒,硬是在雞蛋里挑出骨頭地道:「模樣生得不太好,生得這副福薄相,能為嚴家傳下子嗣么?」
嚴靖月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爹,怕就怕她肚皮兒是大起來了,不過并非嚴家的種。 寡韵轮,就是在諷刺自家大哥根本不會碰她。
春屏臉色霎時鐵青一片,可是她身為丫鬟,沒有立場發作,又不知該怎么給小姐轉達,只能維維諾諾地支吾著。
其實,剛才的對話她縱使聽不清楚,也能從他們的唇語讀出內容,只是大伙兒都誤會自己是個聾子,她也就將錯就錯,把一切惡毒的批評當作耳邊風,端著甜甜的笑臉望著公公和小姑。
嚴靖云噙著微笑,瞅著眼前這個明明遭到猛烈炮轟,卻兀自笑得粲然的新婚妻子,眸底的漠然揉入一絲輕蔑。
看來自己當初對她敬而「遠」之的決定,果然是再正確不過的,瞧她這副遲鈍蠢笨的模樣,連別人的臉色也不懂觀察,他見了就覺得厭煩,更遑論對她激起丁點興趣!
不過,說句良心話,梁玉衡總算沒有誆他太多事情。這小妮子的手藝確實是不錯,個性也還算溫和乖巧,原來除了栽植姚黃之外,她也能有其他用處。
他極其刻薄地暗忖,冷眼覷著娘親和小妹聯手欺壓新婚妻子,一點都沒有出面緩頰的意思。
瞪著忿忿不平、欲言又止的春屏,嚴母再度發難。「我從方才就看妳不順眼,一個下人,在這里摩蹭個什么勁兒?還不給我下去!」
她就是故意要遣走春屏這貼身丫鬟,刻意孤立梁玉慈,讓玉慈獨自承受所有人的攻擊──
「夫人,少奶奶她──」春屏當然也知道嚴母的用意,護主心切的她不依地開口,還沒說完便被主子擋下。
「好了,我能夠自己照顧自己,妳去歇歇吧!」梁玉慈溫柔地笑道,不讓嚴母繼續把炮口轉向這忠心的丫鬟。
如此一來,偌大的大廳便只剩下她一人孤軍奮戰。面對四人八道不懷好意的目光,她忍不住無聲嘆息。
「昨兒個她蓋著紅蓋頭,我沒能好好地瞧清楚……」春屏走后,嚴母更是肆無忌憚地冷嘲熱諷!脯F下仔細一看,她這皮相生得倒挺好,也不曉得會惹出什么事端來。
靖兒,你不管歸不管,可別連眼皮子底下出了什么敗壞嚴家門風的事情,都不理不睬啊!」
嚴母這刻薄至極的批評令梁玉慈渾身一震,她用力握緊漆盤,使的勁兒大得幾乎要將那名貴的茶盤捏出裂痕來。
她知道他們不喜歡她,更早就有了其他嚴家少奶奶的人選,可是今日既然是她嫁了進來,于情于理,他們都不該這般毫不留情地處處挑揀她的不是,甚至污蔑抹黑,把她當個下人動輒辱罵吧!
「娘,您放心,不會有這種事兒的。」嚴靖云平靜地道,臉色絲毫未變,彷佛就算妻子不忠紅杏出墻,他也不會放在眼底。
梁玉慈咬了咬牙,壓下抬頭不遜地瞪住他的沖動。
婆婆和小姑不分青紅皂白的指責,她都還能當作沒聽見,一點也不痛不癢。但最最讓她無法吞忍的是,這一切欺凌居然是她要托付終生的良人所默許的……
她悄悄斜眼瞥了瞥身旁好整以遐,滿臉看好戲模樣的偉岸男人,心里的惱火更加盛熾。
自己看來雖然和氣好說話,但并不代表可以任人搓圓捏扁──
就算必須用一輩子的時間,才能令他們對自己和顏悅色,真把她當成這個家的一份子,她也絕對跟他們耗上!
打定主意,接下來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輪流抨擊,她一律乖巧地低著頭,左耳進、右耳出,一句話也不往心里頭擱。
嚴靖云本來已經拿起帳冊,一副與自己毫不相干似的檢視起織坊帳目來。但是聽著母親和小妹聯手施展毒舌功,那個被欺壓到底的小媳婦兒卻一點反應也沒有,他不禁疑惑地抬起頭來,分了些心思去觀察她。
暗暗地瞅了她好一會兒,他發現這小妮子雖然將頭垂得低低地,好似真的蠢笨至極,連人家罵她、把她批評得一無是處也不曉得。但他卻眼尖地察覺,當娘親或小妹說出什么太過分的詞兒時,這小妮子竟會挑眉癟嘴,露出很無可奈何的生動表情。
她不是聾了么?!莫非傳言果真是信不得的?嚴靖云不自覺地合起帳冊,扯唇揚起一抹充滿興味的微笑,好奇地打量她。
自從迎娶她進門到現在,他才總算第一次好好地以正眼認真看著這個與自己緊緊牽系的陌生女人。
就身段而言,她確實是太瘦弱了些。但幫她畫人像的畫師功力不差,將那雙明亮有神的眉眼,描繪得很是傳神。
若這門婚事不是梁玉衡硬塞給自己的,興許他會與這女人相敬如賓地偕老,但他生性反骨,越是強要他去做的事,他就越是要反其道而行!
說來梁玉慈也是倒了八輩子楣才會與他湊在一塊兒,要是梁家大少爺替她在洛陽城近就嫁了,說不準人家還會殫于梁家財大勢大,將她捧在掌心伺候……
唱獨角戲似的罵了近半個時辰,嚴母終于感到又渴又無趣了──
浪費了好半天的唾沫,底下的小媳婦兒卻只是一徑兒地默默承受,既沒有冒出兩泡委屈的眼淚,也沒有露出哀怨可憐的無辜神情,害得她這惡婆婆當得一點都不痛快,簡直掃興!
「也不知道她究竟聽不聽得見,怪沒趣兒的……」嚴母忍不住悄聲嘟囔,擺擺手要她下去!噶T了,妳出去吧,改明兒再想法子治妳!」
被她搧出的手風驚醒,梁玉慈回過神來,順從地收回杯盤,朝眾人欠欠身,便走出門外。
「娘,我也該到織坊去巡一巡了。」她走后須臾,嚴靖云才起身,刻意避開與她同行的機會,跟她保持距離。
只是他甫一踏出大廳,正走上長廊,身后便傳來一記耳熟的呼喚──
「相公、相公,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