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才微亮,不遠處的人家便傳來陣陣雞啼。那聲音雖然非常細弱,但一向淺眠的梁玉慈仍是馬上就睜開眼睛。
重陽已過,天候更是一天天地冷起來。她穿鞋下榻,披了件厚衫走至銅鏡前,束好一頭青絲,從罐子里倒出冰涼的清水,輕拍在臉上。
春屏早在她嫁入嚴府的第二天,就被總管挪到他處使喚,這些日子以來,無論是打水漱洗或是梳發盤髻,她這堂堂揚州首富的少奶奶,一直都是自己動手,從不假他人之手服侍……
很快地打扮整齊,梁玉慈挺起腰桿,神采奕奕地推門踏出房外,開始她一天的忙碌。
然而,在經過與新房只有一墻之隔的那間廂房時,里頭傳出的細微聲響,讓她情不自禁地頓了頓腳步。
打從新婚那日起,嚴靖云便沒有踏進過新房,甚至還搬到隔壁的房間去,堅持不與她圓房,更不愿跟她共處一室。
梁玉慈咬了咬下唇。雖然這確實令她松了口氣,但是,夫妻同房不是天經地義的事么?他這樣處處避嫌,像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般對待自己,她的胸口卻又隱隱犯疼……
她還未出嫁前,那些閨中好友許人后,總是會對她說些夫妻之間的甜蜜情事,她嘴里說不羨慕,其實心里還是有那么一點期盼的!
她也希望夫君能像她們的相公一樣,每日幫她畫眉點唇,也希望他能像那些男人,時時問她要不要添衣飾,替她帶點胡人的新玩意兒……
但是一想起嚴靖云面對自己那淡漠不耐的臉色,和如非必要,否則絕不開口同她說話的冰冷態度,她吞下一聲嘆息。
也罷,與其奢望那些不實際的幻想,不如做些能讓自己開心的事情!她搖了搖頭,扯出一抹微笑,努力振作起精神,往灶房的方向走去!
自從她連續施展了幾天的廚藝后,嚴府大大小小便再也吃不慣自家廚娘按時輪替的幾樣固定菜色,只肯吃她做的美味佳肴。
就連總是面無表情地進食、看不出到底好不好吃的嚴靖云,也從不剩下任何一粒米飯,每回都吃得干干凈凈。要是在以前,嚴靖云對不合胃口的菜肴可是會用最傷廚娘自信的方式來表達抗議,并不是餐餐都這么捧場的。
于是,照料嚴府主子餐食的這件事兒便這么落到梁玉慈的頭上,只需負責奴婢們肚皮的廚娘周大嬸也樂得輕松!
誰不曉得嚴府主子對吃有多么的挑剔,為了滿足那四張難伺候的嘴,周大嬸已經江郎才盡,變不出新把戲來了。正好有個替死鬼來接下她的苦差事,周大嬸當然毫不客氣地就把棒子給交出去。
俐落地做了些面食小點,梁玉慈準時在嚴府習慣用膳的時間將小巧又扎實的包子、清粥小菜送上桌?粗娜艘宦暡豢裕耦^用力填飽肚皮,她忍不住揚起了幸福的微笑。
是了,盡管嚴府四口除了嚴家老爺以外,其余的人依舊不給自己好臉色瞧,但唯有在用膳這一刻,他們才會不自覺地表露出一絲善意。所以她總是很喜歡觀察他們的滿足表情,幾乎是她一天之中最快樂的時光。
她轉過頭,偷偷打量身邊依舊沉默不語的丈夫。經過這些日子以來,她終于慢慢看懂他各種情緒的表現!
像是對于喜歡的菜色,他雖然不會開口稱贊,但卻會下意識地盯著那盤菜,下箸的次數也會比較多。要是端出他不愛的吃食,就算那盤菜就擺在面前,他也不會去動它一下。
慢慢地,她逐漸了解這位大少爺的口味──他愛吃肉和魚蝦、討厭味兒太重的青菜;甜的點心一律不吃,但喜歡她做的桂圓粥……
察覺到她的注視,嚴靖云瞥了過來,挑挑眉發出無聲的詢問。
她笑著搖搖頭,帶著喜悅的微笑繼續用早膳。
這一個月以來,這男人也不是一點兒改變都沒有吧?過去無論她怎么睜大眼睛盯著他瞧,他可是寧愿扭頭撇下正在做的事情走掉,也不會搭理她一下的。
現下他的反應還稱不上溫柔友善,僵是至少不再對她視而不見了……相信總有一天,他們會像一般的夫妻那樣吧!
她臉上的笑意更盛,滿懷企盼地享用餐點,沒有注意到嚴家母女那詭譎奸詐的目光──
。
收拾了碗盤,梁玉慈回到房內,打算趁著大亮的天色做些費眼力的針線活兒。
只是甫一踏進門,看見桌上的一團破布,她方才興起的好心情,便在一瞬間消失殆盡……
她瞠大美目,難以置信地沖上前去,拿起那團被剪得破爛的碎布仔細端詳!
沒有錯,這是她在出嫁前特地做給婆婆和小姑的荷包!那布面上的牡丹及粉蝶兒,可是她花了個把月辛辛苦苦一針一線繡出來的,現在卻……
梁玉慈怔怔地望著手上的破布,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桶了一刀,眼里卻干干地流不出淚來。
門口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她面無表情地抬起頭,發現是嚴母拉著嚴靖月踏進新房里。
「唉呀,大嫂是對不住,我那天也不知怎么地,居然把妳送我和娘的荷包給剪壞了,妳再做一個給我們吧!」嚴靖月滿嘴說著抱歉,語氣和姿態卻是頤指氣使的。
再天真的人也看得出來,這分明是她們故意剪壞的,但梁玉慈卻說不出口。
想到自己投注了好多心力在這兩個精致的荷包上頭,她們卻毫不留情地絞得破破爛爛,還敢跑來向她再討東西,這真是……
「不打緊的,這是我打發時間做出來的東西,絞了就也罷!剐睦镆呀洑獾锰_了,她卻還能逞強地綻出甜美的笑容,硬是不肯在她們面前示弱!肝疫@兒正好有兩個剛繡成的,妳們拿去湊合著用吧!」
她轉身進入內房,從箱子里翻出兩個繡物,再回到她們面前。
嚴母和嚴靖月才瞥見那兩個荷包,立刻就瞪大眼睛,從她手上一把抓了過來,驚訝得說不出話──
這兩個荷包的繡工極其精細繁瑣,一個繡的是百子嬉戲圖,小小的荷包上刺上了許多動作逗趣的娃兒,各個的衣著都不同,但皆栩栩如生;另一個則是貓兒耍蹴踟,仔細地繡出貓兒晶亮剔透的靈活眼珠子,連牠身上那一根根松軟的毛發都清晰可數……
她們一個揪住百子荷包,一個緊抓著貓兒荷包,幾乎是一見到這兩個巧奪天工的小物,就喜愛得舍不得放開,更遑論要再痛下毒手毀了它們。
怎、怎么辦?!這女人的手藝怎么這樣好?之前要拿剪子剪壞那兩個漂亮荷包,就已害她們猶豫了快半個月,現在她居然還找得出這種分明是宮中才見得到的精致繡品,教她們怎么狠得下心呀……
「這、這個還差不多,妳先前繡的那是什么呀!」嚴靖月已經被手上那只嬌憨可愛的小貓兒給收買了,卻不服輸地裝出嫌棄的表情。
「就、就是說啊,這個百子圖我看看還可以,改明兒再幫我繡一個,我好拿去送人!箛滥刚f著「還可以」,心里卻開始盤算要拿人家的心血去借花獻佛。
「好的,不過這繡工費時,得花上幾個月才能完成,您可得等等!闺S口敷衍打發嚴母,梁玉慈握緊了手中的破爛布團,皮笑肉不笑地道:「我還要上織坊去,探探新接的姚黃,就不招呼了!
她的話聲都還沒盡落,人就已經匆匆地閃出門外。嚴家母女只顧著把玩那新奇巧致的荷包,根本不管她到底要去哪兒。
梁玉慈腳步飛快地奔向后門,朝「云羅織坊」走去。再不快點走人,她怕自己可能會隨時崩潰,卯起來朝這對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母女瘋狂地咆哮!
可惡、可惡!她們若是用歹毒的話罵她、笑她,或者嫌棄她做的東西,當面把它退回來,那也就算了,為什么要拿她花費好幾個月時間,細心繡成的荷包開刀?
再怎么狠絕過分的話語,她不是沒有聽過,也都能咬牙忍過。但是那些荷包是自己傾注了滿腔誠摯心意在里頭的,她們不僅是剪碎了美麗的繡面,也一并剪碎了她的心!
她緊繃著一張臉,用最快的速度走過曲折的巷道,從偏門踏入織坊,筆直地來到那株剛接上枝的姚黃前方。
見到自己大老遠從家鄉帶來的名貴牡丹,梁玉慈一路用力挺直的背脊,終于垮了下來。
她雙腿一軟,忍不住蹲在花圃內,將臉埋在膝間,對著那株充滿了記憶的牡丹花,壓抑地嚶嚶啜泣。
其實,她并不似表面上那樣堅強開朗。被人傷害了,她也會心痛難受,也會想要找人傾訴抱怨。可是在嚴府,她一直都是一個人獨力戰斗,日子久了,肩膀上的重擔已經壓得她筋疲力盡,幾乎不能喘息……
嚴靖云回頭救了自己的那一天,因為對他重新燃起一絲希望,她才下定決心要堅持下去的。只不過,現在她不得不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太過天真?
已經過了一個月,她卻還是常常擺蕩在離去和留下之間,痛苦不已。
以往每個出嫁的友人歸寧,回來拜訪她的時候,雖然偶有怨懟,但是臉上仍會露出幸福甜蜜的笑靨,為何獨獨只有她滿是心酸?!
遠遠地,嚴靖云便瞥見有個纖瘦的人影蹲在姚黃前,他還以為是哪里的偷兒聽聞了風聲,要來偷拔珍貴的姚黃,連忙趕過來探看。豈料走近一瞧,才發現竟然是他新婚才一個月的小妻子。
梁玉慈整張臉都埋在雙膝之間,根本沒有心思去理會外頭的動靜,肩頭上卻赫然多了一只大掌。
她猛然嚇了一大跳,錯愕地抬起淚濕的小臉──
是他?!她愣愣地盯著嚴靖云俊美的臉,驚訝得連小嘴都忘了要合起來,直到看見男人不悅的表情,才趕緊胡亂抹干眼淚站起來。
「你……你怎么會在這里?」被人逮到自己軟弱的一面,梁玉慈有些羞赧,低下頭不敢看他。
嚴靖云緊皺著眉頭,沉默不語地瞰著她頰上的淚痕,心煩地猶豫著到底要不要追問原因。
他根本就不該搭理她的,剛才她壓根沒有發現自己的到來,只要他立即轉身離去,這女人到死也不會知道。更何況,坊里還有一大堆繁雜的瑣事等著他去處理,他哪有那個閑工夫陪她在這里廢話!
但說也奇怪,當他見到她單薄的雙肩一聳一聳地顫抖著,彷佛哭得很傷心時,雙腳卻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不管他腦子里如何劇烈地反對阻止,硬是要往這個方向踱過來……
斜眼睨了睨還在等他回答的梁玉慈,他清了清嗓子,面無表情地道:「不要蹲在這里擋路!
她眨眨兔子般的紅眼睛,瞥了下自己腳下所踏著的花圃,又望向數步之外,男人所佇立的寬敞通道,像是在控訴他在自己頭上,亂揭子虛烏有的罪名。
接收到佳人略帶幽怨的目光,嚴靖云也不心虛氣惱,似笑非笑地鉆道:「我是要妳別擋著我看姚黃。」
從他的唇形讀懂這句沒良心的話,梁玉慈不由得瞠大美目,用力瞪著男人,然后不甘愿地踩著重重的腳步,與他錯身離開,沒發現男人眸底浮上的淡淡笑意。
這男人的心腸簡直是鐵鑄的!她一邊走向織坊的大門,一邊在心里痛罵。
不過氣歸氣,她也不得不承認,被嚴靖云這么一鬧,她眼淚也停了、心口也不痛了。相反地,還全身充滿了斗志──
她才不想教他們把自己給看扁了,這么一點小挫折算得上什么?!想要趕她走,那還早得很呢!
奇怪,為什么才被他激上幾句,她就又能振作起精神了?走著走著,她突然停下腳步,懷疑地忖道。
難不成,方才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她?!一她愕然地轉向那道已經變成筷子般大小的身影,隨即慌亂地否定了這個臆測。
怎么可能呢……他對自己可是避之唯恐不及,還表現得那樣明顯,她光是說服自己保持希望,就已經耗去許多心力了。這樣討厭她的男人,怎么可能會見到自己哭泣,就說出安撫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