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陷入沉思,埋頭就往前走,沒有注意到前方漫起了嗆人的濃煙,直到有位繡娘大嬸攔下她──
「少奶奶,您甭發愣啦!」大嬸一把拖著她就朝反方向逃!阜焕锸Щ,咱們趕快躲遠些!」
梁玉慈詫異地回頭望著織坊,那偌大的工坊果然竄出了熊熊火舌與黑煙,男丁們正訓練有素地輪流運來井水打火,但火勢卻依舊猛熾。
突然之間,著火的工坊之中竟傳出有人受困的消息,大伙頓時慌亂無主,不知道該不該沖進去解救受困的伙伴。
正當危急之時,一道墨黑色的修長身影驀地飛身騰上織坊的屋頂──
被大嬸推至安全處躲好的梁玉慈定睛一瞧,驚覺那居然是應該還在花圃觀賞寶貝姚黃的嚴靖云!
她瞠目結舌地看著他凜著臉,以極俊的俐落身手打破屋瓦,從上方跳入坊內救人,再帶著那名工人從屋頂逃出……
原來他的心不是鐵鑄的,他也會露出那樣慌急的表情啊……她怔怔地想?茨敲览锾由墓と耍弩w投地的謝著嚴靖云,她心里的某個角落倏地松動。
如果,今天被困在坊里的人是她,他會不會也這樣不顧安危地沖入火場解救自己的結發妻?
梁玉慈自嘲地扯扯唇瓣。別傻了,這男人想要擺脫她都來不及,恐怕不會管她的死活吧?!
一股郁悶難解的苦澀重重地壓在她心口,她忽然發現,自己竟然非常嫉妒那個嚴靖云寧愿舍身也要搭救的工人!
「少奶奶,您怎么哭了?該不會是嚇傻啦?」大嬸察覺她的異樣,以為她被這場面嚇壞了,遂于心不忍地安慰她!肝胰ハ蛉擞懶釡o您壓壓驚吧!」
「不礙事兒的……」梁玉慈搖搖頭,不覺又落下一串淚珠。
好奇怪啊……為什么她要沒頭沒腦地妒忌一個從鬼門關兜一圈回來的人?嚴靖云討厭自己,不想救自己也是人之常情,她為什么要感到難過?!
「那么,我讓少爺送您回去歇歇吧……」大嬸擔憂地瞅著她過于蒼白的臉色,和那搖搖欲墜的纖瘦身軀。
「不用了!」她急急拒絕,見到大嬸困惑的表情,才緩聲說道:「我是真的沒事,不必麻煩……相公!
這「相公」兩字,她將近有十余日沒有叫出口,因為就算喚了也無人搭理,如今說來,簡直生疏得拗口!
她咬著下唇,忍住無來由再度沖上眼眶的酸楚淚水,深吸一口氣,朝大嬸扯出一抹勉強的微笑。
「我一個人就能回去了,謝謝妳啊,大嬸。」
「那……妳自個兒小心點!」臨走前,大嬸還不放心地交代。
她揮手向大嬸道別,望著人來人往的街道,不知不覺竟發起呆來。
世上什么千奇百怪的人兒都有,有像她這樣個頭嬌小,鳳眼櫻口的中原人,也有高大黝黑,輪廓極深的昆侖奴,但不可能每個人都像大嬸這樣長善好心……
她早該想開,別再奢望那些不可能喜歡她的人會突然改變……梁玉慈苦笑著安慰自己。
終于回到嚴府,她這才想起自己原本只打算去看看姚黃,卻在織坊耽誤太多時間,現下早已經過了用午膳的時間,就算趕去準備,也肯定來不及了!
唉……嚴家那母女倆平日就看她不順眼,巴不得她犯一點錯了,如今自己居然還膽敢害她們餓肚皮,她們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
她嘆了口氣,雖然無奈,仍是硬著頭皮走向大廳。
果不其然,梁玉慈前腳才剛踏進門檻,嚴靖月那冷淡嘲諷的嗓音就從里頭飄了出來。
「唉唷,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大嫂!」嚴靖月笑著喝了一口茶,語氣滿是酸意!覆皇菚槔扇チ耍趺催@時候就回來啦?」
「對不住,讓你們餓著等我回來,我不是去……」梁玉慈正想開口解釋,她的話卻被嚴母大聲嚷嚷的音量蓋過。
「什么?會情郎?!」嚴母聲色俱厲地指著她的鼻子大罵!高@種傷風敗俗的事情妳也做得出來?我們嚴家是欠了妳什么,妳非要這樣壞我們名聲?」
「娘,我沒有啊……」她連忙再度揚聲,想要說話,又讓嚴母給喝斷。
「不要喊我!」嚴母咬牙切齒地道:「妳還真有臉叫我『娘』?靖兒真是倒了八輩子的楣,才會娶到妳這種不檢點的媳婦!」
「唉呀,娘,您也甭氣。」嚴母的臉色已經夠鐵青了,嚴靖月還在那兒唯恐天下不亂地火上添油!肝铱此顺墒怯J覦咱們嚴府的財產,正盤算著怎么聯合外人來侵奪哩!」
「靖月,妳怎么能說這種話,我從來沒有──」
梁玉慈第三次嘗試出聲反駁,但下場仍和前幾次一樣,慘遭截斷。
「妳看看,做錯事兒還不肯承認,簡直頑劣、丟臉!」嚴靖月無視于她焦急的表情,徑自罵得很順口。
梁玉慈全身一僵,彷佛清楚地聽見,腦海深處有一條被拉得死緊的細線,在這一刻「繃」地一聲,斷了……
什么叫做「做錯事兒還不肯承認」?拿這些莫須有的罪名往她身上套,又不給人解釋的機會。她好聲好氣地不發火,她們就自以為可以軟土深掘,欺壓自己到底啦?!
嚴母和嚴靖月還在一搭一唱地演著雙簧,被批評得一無可取的主角兒卻突如其來地甜甜一笑──
「我看還是叫大哥快些休了她,免得哪天我們……」嚴靖月正說得開懷,不料卻遭人截去話尾。
「小姑,多謝妳替我在娘的面前為我開脫,只是我今天遲了些回來,被娘說上幾句也是應該的!沽河翊瘸屑さ攸c點頭,眼里還有動容的淚光。
「啥?妳……我、我才沒有……」沒想到她會突兀地說出這番話,甚至跟自己道謝,嚴靖月一時之間無法反應過來。
「妳這無恥的女人,到底在說些什么。吭聝核箛滥敢娕畠簲£囅聛,趕緊補上攻擊。
「什么?娘,您說您愿意原諒我了?!」梁玉慈根本不讓她說完,以略為夸張的激動音量開口!钢x謝,我就知道您一向明理,一定能了解,我是為了去織坊看姚黃,才會弄得這樣晚。」
嚴靖月忍不住皺緊了眉頭,懷疑她的耳疾是不是更加嚴重了,否則怎么會把她和娘親怒罵她的話都聽成了其他意思呢?
「妳再給我耍嘴皮子。!等會兒靖兒回來,看我會不會讓他休了妳!」嚴母氣得七竅生煙,對面前仍兀自笑盈盈的媳婦兒撂下話。
豈料她非但一點兒都不在意,還露出更欣喜的笑容。
「娘,我知道的,您最愛吃的就是蟹黃包子了,前些日子我就備妥了材料,待會兒您多吃一些啊!」她笑瞇了眼,用充滿儒慕的表情望著嚴母,害得向來兇狠的嚴家主母張口結舌,搭不上話。
「妳夠了沒有,到底在胡言亂語些什么?」嚴靖月氣不過,沖過來用力推了梁玉慈一把,卻被她急中生智,用以前看兄長們練功時習得的招式閃開了。
嚴靖月不僅沒有如愿教訓到她,反而因為沖得過猛又撲了個空,一股腦兒地摔到地上……
聽那重重的碰撞聲,梁玉慈也嚇了一跳,她沒料到自己居然真的躲得開,連忙上前去探視小姑的情況。
「對、對不住啊靖月,妳突然沖過來,我嚇著了才會避開的!顾龔澫卵,伸出手要扶起嚴靖月,卻被狠狠拍開。
梁玉慈挑了挑眉,又漾起一抹甜得可以描出蜜來的笑容。
「我知道了,妳也喜歡蟹黃包子是么?跟我說一聲就行啦,何必這樣激動地撲過來呢?呵呵……」她嬌笑著,無視于在場兩人殺人般的目光,款款一福!讣热淮蠡飪憾拣I壞了,那么玉慈這就去做飯,請稍待片刻吧!」
說著,也不管嚴家母女在后頭說了多少難以入耳的謾罵,她已自顧自地踩著碎步,端著滿面的微笑跨出了大廳──
嚴靖云一踏進家門,便把這場鬧劇從頭到尾看了分明,他饒富興味地撫了撫下顎,眸底閃過一絲笑意。
他當這個小女人只會默默吞忍,頂多在暗地里詛咒他們一家四口,萬萬沒有想到她也是個會發威的小母獅。
這小妮子,真是越來越教人看不膩、也越來越教人感到好奇了!她究竟還有多少種矛盾的樣貌?
見她一遠離大廳,便突然沒命般地往前狂奔,像是背后有豺狼虎豹在追著她似的。
她該不會想要復仇,在飯菜里頭亂加什么鬼東西吧?嚴靖云蹙起眉頭,不自覺地跟上了她的腳步──
梁玉慈沖進空無一人的灶房里,僵著身子杵在灶爐前,握緊了雙拳,一動也不動地站著。
就在嚴靖云以為她會這樣呆呆地站到天荒地老時,那個看來弱不禁風的小女人卻遽然發出一聲足以耗盡全身力氣的尖叫!
「。 孤曀涣叩睾鹜辏是一動也不動地瞪著灶爐,俄頃,那僵直的瘦弱身軀開始劇烈顫抖,逸出壓抑的痛哭聲。
嚴靖云怔忡地望著她悲傷的背影。截至目前為止,他總是只看見自己不得不娶她的窩囊,只看見她的殘疾所帶來的不便,而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女人為了克服這些成見,是多么努力地學習融入他們的生活,又付出了多少誠摯心意。
說真格的,嫁進他家也不是她的本意,她不過是遵照兄長的安排罷了。他就這樣把所有不滿忿懣都傾倒在她身上,是不是太不公平?
今日是第二回撞見她偷偷躲起來落淚了,平常時候,她是否也常這樣,忍住所有委屈心酸,自己一個人默默垂淚?
想到她那遏抑強忍的哭法,他的胸口竟像被人狠狠揪住似的,一陣一陣地痛了起來……
徹底發泄了好一會兒,梁玉慈漸漸停住眼淚,也平復了情緒。
嘆了一口氣,她認命地拿起鍋碗瓢盆,開始動手料理起一家人的餐食。
她專心忙碌地切洗烹調著,想在最短的時間內,喂飽一向不耐餓的嚴家四口,全然沒有留意,在灶房外不遠處的樹叢中,有道若有所思的視線一直凝視著自己,不曾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