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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瀾池 第三章
作者:藍蓮花
  成親

  池楓


  今夜風濕霜冷,欲雪的天意。卻還看得見清晰的眉月,想必只是場小雪。

  十一月三十,并非我回莊的日子。

  我連夜回來,來見大哥,是因為我不想成親。

  如果不是阿得不小心泄露了口風,我還不知道大哥已經替我訂下了親事。

  我那據稱是江南第一美人的新娘已經到了山莊。而下個月的今天,除夕晚上,聽說就是我成親的日子。

  阿得興奮得雙目放光,可我卻毫無興致。

  我活了二十四年,從未想過會和誰成親。而且我以為大哥和我都知道,因為那件事,我這一生永遠不會成親。

  我繞過石陣,穿過梅林,快步踏上九曲橋。我一腔疑惑滿心不解,只想立刻找到大哥問個清楚,低頭匆匆地走,毫無提防地,在狹窄得只容一人的九曲橋上,我和人撞了一個滿懷。

  我立刻飛身后退,那人也是一般。

  他的輕功身法我從未見過,令我微微吃了一驚。

  "原來不看路的不只是我。"

  聲音無端地好聽,含著三分自嘲,一點戲噱,頑皮卻溫柔的促狹。

  我才知道原來他是她。

  她是個少女,披著厚厚的連帽斗篷。夜色里看不清她的臉,只有兩只眼睛光華流轉,盈盈燦亮。

  山莊里的人從來不會這樣說話。但她又并不象是陪嫁而來的侍女。

  霎那間一個念頭令我怦然心跳。

  啊,難道,她就是我的新娘?

  "很晚了",我說,"還以為路上只有我一個。"

  她輕笑,"我也是。"

  當她說著"也"  字,似有什么微妙的默契在暗夜里花一般盛開,我不明白我心里忽如其來的微甜的惘然,是否因了她的語氣她的笑聲。

  居然就在那一刻開始下雪。

  清淺秀氣的小雪。

  不是我常見的朔風凜冽飛雪連綿,反而象是江南,流水猶未凍,淡月微云,無風自落的雪花。

  我想到江南的雪時,才想起她正是自江南而來,我的新娘。

  她正抬臉看雪花,悠然神往。

  "象是江南的雪么?"  我問。

  她怔一怔,望向我。

  "你知道我從江南來?"

  我笑笑,"我認得莊里每一個人,但我不認得你。那么你一定是跟著慕容姑娘從江南來的。"

  她釋然,想必因為我沒有看穿她的身份。

  "不要告訴別人好嗎,  榮嬤嬤不許我們出門一步。"

  "我不會",我眨眨眼說,"我知道榮嬤嬤她很麻煩。"

  她眼里涌起笑意,"  你真的什么都知道,在這里很久了?"

  "很久了,"  我說,  "從很小的時候我就跟著莊主。"

  她點點頭,并不再追究。

  我們靠著橋欄無言看了一陣雪色,奇怪的是這樣的沉默并不讓人覺得難堪。仿佛好友知交分別多年,千思萬感,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談起,也就任由它去。  偶然轉臉,看見雪花落上她額前的幾莖黑發,忽覺無限無限,溫柔心頭。

  啊,我的新娘。

  后來她低聲問我:"你剛才那樣匆忙,不是有什么要緊的事?"

  我這才發現當我第一眼看見了她,我便已忘了此行的目的。

  "也不怎樣要緊。"我說,一陣惆悵,一陣迷茫。

  她靜靜地望我,雙眼幽幽閃爍,令我覺得無所遁形地不安,卻又無由地歡喜,覺得心酸。并不甘閃躲,情愿被她這樣一直望著,望下去。

  "太晚了,我得回去。"  她垂下眼。

  我心里輕輕一沉,我猜那落下去的不是依依,便是不舍。但我卻只問她:"…  …你們住在哪里?"

  "鶯飛別院。"

  "回去時要小心,榮嬤嬤很警覺的。"  

  我多此一舉地提醒,也許只為了多聽聽她的聲音。

  "我知道,前兩個晚上我正要翻墻就被她發現,只好裝做摘墻角的梅花。"

  她無可奈何的沮喪神情令我忍不住大笑。

  她收緊斗篷,走過我的身邊。我們擦肩而過的一瞬,她輕輕嘆息著說,

  "你笑起來明明象是比誰都快活。"

  我怔住,霎那間無法思想。當我終于回頭想要再看她一眼,她卻連背影都已消失不見。

  天楊軒的燈火未滅。

  我走上書房臺階,還沒有叩門,便聽見大哥的聲音。

  "等你很久了。"  他說。

  我推門,繞過屏風。燈下讀書的大哥不曾抬頭。

  我在他對面坐下。

  "我一進山莊你就知道了?"

  "不是。你一離開集嵐院,就有人通知我。"

  我無可奈何地笑。

  "那你一定知道我已經見過她。"

  他應了一聲,過了片刻,又淡淡道:"她讓你心動。"

  "何以見得?"  我好奇地問。

  他終于放下手上的書,抬頭,望進我的眼睛里去。

  "因為,你讓她看見了你的不快樂。"

  我登時狼狽,莫名臉紅。我的大哥永遠這么目光銳利,不留余地。

  "還要拒絕么,"  他問,"既然喜歡她?"

  我一笑,"  我不想害任何人,何況是她。"

  "別管那個。"  大哥的眼中迸出幾點微火,象寒潭里跌落了星光,霎那間亂了向來的沉寂。這是他一貫的反應,每次我提起那件事。

  每次看見大哥為我的事這樣微微地失態,我總有不期的感動。

  唉,我的大哥。

  "別這樣看我,"大哥冷冷地說,"我不會答應,所有的人已經開始準備,你一個月后娶她。"

  "他們要準備什么?"  我不由好笑,"要娶親的人是我。大哥…  …"

  "告訴她"  ,  他忽然打斷我。"如果她也喜歡你,她不會在乎。"

  我目瞪口呆。

  "這個月不要回集嵐院,多見見她。如果真的喜歡,又何必想得太多?"

  我看見大哥眼中光芒漸閃,明白他又想起了什么。

  我再不敢多說。

  我又回到了我居住了多年的懷楓居。

  大哥已派了人灑掃照應,屋中炭火暖明,被褥暄軟,我卻躺下很久才慢慢入睡。

  這晚我做了夢。

  我夢見那對眼睛,時常流動著笑意,又可以忽然沉靜下來,幽幽地,象風中的火,或者雪夜里的星光。它們看得見我所有的快樂與憂愁,我的每一次心動,我的悵惘,我的歲月雨雪朝夜悲歡。

  如果我可以,如果我還有希望的資格,我希望它們會永遠留在我的身邊。

  再次見到那雙眼睛竟是在十天以后。

  每天夜里我在山莊的各個角落游蕩,只為了要遇見她。

  我不知道遇見了又能怎樣,我只是想要見她。仿佛見到了就可以一生無憾,一生無悔,彈指相聚也罷,至少曾經一起,并肩看過雪和夜色。

  即使,她終究不會成為我的新娘。

  那天晚上,就在紅蓮峰旁我見到了她。

  她的斗篷在月光下是迷離的銀紅,呼應著那些紅色砂巖神秘的光輝。

  我沒有刻意放輕我靠近的腳步。她微驚地回頭,看見是我,輕輕微笑。

  "榮嬤嬤今晚一定睡得不錯。"  我說。

  "是啊,"她聲音里含著活潑的笑意,"她警覺了十天,今天終于支撐不住。"

  我走到她身邊,和她并肩站著。紅蓮峰沉沉的紅光映照著我們,猶如一幕華美的幻夢。

  我終于又和她一起。我幸福得想要嘆息,又覺得生生不息的凄涼。

  "你的事情解決了么?"  她問。

  "沒有,但是它不再令我煩惱。"

  "那很好。"她輕輕說。

  隔了很久,又道,"你還是我所見過笑得最開心的人,即使你好象很有理由煩惱悲傷。"

  我一時無話,奇怪她何以將我看得如此通透。卻又仿佛早已知道她會了解,如此平靜的溫暖,似乎我們已相識了生生世世。

  "也許,"  我說,"那是因為我身邊的人希望我快活。"

她側頭望我,神情奇特。

  "我記得很多年前,我也說過類似的話:如果我喜歡的人要我快活,我就會讓自己開開心心。"

  "真的?"  我問。

  她認真地點點頭。

  我忽生頑皮,望著她輕笑,"我用不著再要求你,因為,你已經夠快活了。"  

  她飛紅了臉,跳開我身邊。她也只是個害羞的少女,我的新娘。

  就容我暫時沉溺,今夜,仍當她是我的新娘。

  "這就是紅蓮峰?"  后來她問我。

  "是。你看它的形狀就象一朵盛開的紅蓮。"

  她安靜地望了一會兒,"峰頂上是什么樣子?"  她問。

  我眼前飄過八年前的黑夜烈火,大雪狂風,不由打了一個寒戰。

  "很久沒有上去過了。"我說。

  她回頭看我,風帽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滑落。

  "今晚我們上去好么?"

  我看見她雪白的臉頰,瀲滟目光。她的眼里映著紅蓮峰的紅,就象是隱隱的火。這一瞬間她多么象我的大嫂,也許她們慕容家的女子原本有著相似的血液。

  但是紅蓮峰其實無路可攀,這么黑的夜,山上猶有未化的冰雪。

  我想要說,"改天吧",卻明明聽見自己說:"好的。"  

  這一刻我才發覺自己已對她拋不開放不下,甚至不忍拒絕。

  自那一年后我就沒有再上過紅蓮峰,只有憑小時的記憶尋找落腳之處。

  她亦步亦趨跟隨著我。

  峭壁冰滑,她的輕功雖好,我仍不甚放心。我頻頻回頭,但我并沒有伸手。我害怕當我握住她的手,我會心軟到再不忍放開。

  我真是有足夠的自私和狠心。因為我甚至沒有伸手拉她,  當她經過那一面冰平如鏡,滑不留足的大石。

  當她驚呼了一聲幾乎跌倒,提氣縱躍又落上另一塊結了寒冰的巖石,我眼看著她失去平衡,直跌而落,一霎那我懊悔得幾乎連心都要失去。

  不及多想我已隨之躍下。我在空中攬住她,用我的身體保護她,我們在陡峭的石坡翻滾而落,擦過嶙峋的巖石,磕磕碰碰,在斷崖的邊緣,我才終于止住了身形。

  當我發覺她仍在我懷里,才驚魂稍定。

  她的安靜讓我驚覺,低頭,才發現她正望著我,眼中的光彩比何時都亮,是她的淚光。

  "害怕得哭了?"  我笑起來。

  "對不起"  ,她離開我站起身,"我不該這樣的任性。"

  "原來你也知道。"  

  我也起身,我的背和手臂都已經擦傷,流著血,隱隱作痛。我知道我應該盡快止血,但我不去管它。

  "我們下去吧。"  她背對著我說。

  我走到她身邊,拉起她的手。她的手那么冷,讓我想要就這樣握著溫暖它,一生一世。

  "我們上去,"  我說,"我不會再讓你摔倒。"

  我們終于攀上了紅蓮峰頂。

  那晚月色幽冥,云波萬千,有如清奇天海垂顧人寰。

  我覺得我從未離天空如此之近。如此地遠離凡塵。

  "你究竟是誰?"  當她在我耳邊輕如嘆息地低語,我微微顫抖,無言以答。

  她等了片刻,握起我的手。

  "你的手在流血。"  她說。然后她低垂了頭,掏出手絹,輕輕輕輕,無限溫存,包扎起我手上的傷口。

  "我知道你是誰。"  她揚起臉,她的眼睛前所未有的燦亮晶瑩,深藏的驚喜與感念,帶著微愁的溫柔。

  "池楓!"  她低聲喚出我的名字。

  霎那之間,絕崖峰頂,人間天上,只有心愛女子呼喚我名字的聲音。

  夜最深時我回到了懷楓居。我從不曾這樣神智昏亂,心潮起伏。

  驀然亮起的燈火讓我吃了一驚。

  大哥燃亮了燈,回過身來,望著我冷冷地說,

  "解開你的衣服。"

  我才發覺我傷口的血已經濕透了內衣。

  "你不想活了嗎?"  ,大哥皺眉望著我身上傷口,"為什么不早回來上藥?"

  我歉然地向他笑笑,卻并不后悔。

  我想要告訴他我很快樂,我只是快樂得不想離開。第一次,為了我自己,覺得快樂。但不知為何我并不曾說出口。

  大哥在替我的背傷上藥,我可以感到傷口仍在流血。

  失血過多令我覺得眩暈。我很久沒有流這么多的血,因為我一直都很小心避免受傷。

  當我的血終于止住,大哥拿走我的血衣。

  然后他坐下,沉思地問我:"決定娶她了嗎?"

  我想想,終于搖一搖頭。

  "那很好,"  ,大哥淡然一笑,"反正她不是我要替你娶的人。"

  "什么?"  我失驚。

  "我替你娶的是慕容四姑娘慕容泠。她不是。慕容家騙了我。"  大哥森冷的語氣令我不寒而栗。

  "你怎么知道?"

  "我收到一封信,我相信信上的事是真的。"

  我不必再問,如果大哥相信必有足夠的原因。

  "你要把她怎樣?"  沉默了片刻,我說。

  大哥一時沒有回答,后來他起身披衣,預備離去。

  "大哥!"  

  他停下,回頭望我,神情淡漠。

  "你知道,沒人可以騙我。"  他靜靜地說。

  我只覺寒意上涌,卻又似有火燒在心頭。我緊張到雙手都顫抖,生怕他跨出門檻我就會追悔莫及。

  我掠過他身邊,擋住房門。

  他冷冷看我,一笑,

  "你不許我殺她?"

  "大哥!"  我懇求。

  他輕輕撥開我,伸手推門。

  我情急,脫口而出,

  "你不能因為大嫂對不起你,就遷怒所有慕容家的人。"

  我臉上突然一熱,是大哥打了我一記耳光。

  并不很重,即使驚痛盛怒,他依然記得下手的分寸。

  我不敢去看大哥的神情,剎那間我萬分痛悔,千般羞愧。

  我聽見他開門,走下臺階,然后他站住,聲音已變得平靜。

  "我怎么會殺她,二十年來唯一讓我弟弟快樂的人?"

  我怔住,抬頭。

  門內的燈光只映亮了一角夜色,而大哥卻站在那光明之外。

  我看見濃黑的夜色慢慢染透他的白袍,只有他腰間的紅絳仍凄然地亮著,在這樣黑的夜里,沒有月光。

  他的背影令我覺得無比孤寂,深沉的悲涼。

  我不知道我的大哥,他什么時候才能走出他的暗夜和孤獨。

  十二月十五,晚上。

  我去鶯飛別院。

  我沒有進去,我守在墻外那棵楓樹底下。當她輕盈的身影掠出圍墻,我也并沒有叫她。

  但是仿佛心有靈犀,她轉過頭來,看見了我。

  "我知道這里有一棵楓樹,"她向我走來時雙眼閃爍,"我一直希望你會站在這里等我,而不用我走遍山莊,一心希望遇見你。"

  我感念得無言。拉起她的手,才發覺天氣出奇的溫暖,月亮圓滿而金黃,是這樣的良辰美景,物華天凈。

  我拉著她走遍山莊的每個角落,我們說了很多然而我都已不復記得。也許我們所要的只是攜手走著傾聽彼此的聲音。

  最后,我們停在梅林。

  我記起那晚初相見,我匆匆經過這片梅林,踏上九曲橋,就遇見了她。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她的笑聲,這梅林都是我遙遙的見證,只這樣想,就覺得溫存。

  她的發上染了梅香。

  她望著我,臉上猶殘存著笑容。她的眼睛卻閃爍著不安與惶惑,似是要問我的事至關重要,才會這樣患得患失。

  "你不在意?"  她終于問我。

  "什么?"

  "我不是慕容泠,我不是你要娶的人。"

  我沉默。

  "你已經知道了,不是么?  你大哥找過我,他知道了,你也一定知道。"她逼問我,象是存心不給自己退路。

  "我在意的,"  我說,看見她乍然暗淡的容顏,不忍再逗她,"我只在意你不肯告訴我真正的名字。"

  她笑眼里浮出淚光。含淚帶笑,不知多么動人。

  "阿湄,水之湄的湄,我叫慕容湄。"

  我想我不曾聽過更加美麗的名字。

  阿湄,我的阿湄。

  "你會后悔的,"  后來她說,"四姐姐比我美得多。她是江南第一美人。"

  "看到了再說吧。"  

  她瞪我,"你再沒機會。"

  我哈哈大笑。

  "你后悔么?"  后來我問她。"后悔代人嫁過來?"

  "怎么會?"  她輕笑,"不過當時,我很害怕。"

  "怕什么?"

  她靜了一會兒,才說,"離開我的二哥,離開我的家,還有…  …你知道,寧姑姑她…  …"

  我想起大嫂,不由嘆息。"你不要相信那些傳言,不是真的。"

  "我知道,"  她說,有些出神,"你大哥跟我提起過寧姑姑,他雖沒說,可我知道他很愛她…  …不過,有愛又如何,有時也不免會彼此傷害。"

  不知怎地,我忽然覺得冷和不安。象有什么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

  我岔開了話題。

  "既然害怕,為什么還要嫁過來?"

  她蹙起眉頭,眼光忽然虛散,仿佛正看著一個我看不見的人。  "是為了救我的二哥。"  她輕輕地說。

  "我們仇家很多,爹和幾個哥哥去世以后,那些人都想趁機報復。二哥一力支撐,兩年里不聲不響地處理了很多危機,所以我們這些女眷誰都沒察覺情況已經糟得很了。"

  "……那天是九月初八,下午,我們姊妹正在跟大夫人刺繡,忽然,派去買絲線的簾兒慌慌張張地跑來,說南門外的鋪子全都關了門,據人家說是天戈幫匯集了七八伙人不幾天就要殺上慕容府,二哥怕波及他們,已派人給了他們錢要他們關門避禍。"

  "大家都很慌張,大夫人立刻帶著我們去了老夫人那兒。老夫人聽說以后臉色鐵青,立刻著人去找二哥。我生怕二哥毫無防備地過來,自告奮勇前去找他。"

  "二哥就在花廳,守門的阿楠卻不許我進去,說是他正跟人談重要的事。我害怕老夫人等得不耐煩更要發作,很是著急。正纏夾不清,忽然聽見里面有人說,'慕容公子既有家事,不妨稍后再談。'二哥應了一聲,推門出來,臉色蒼白。"

  "'是老夫人?'  他邊向內院走邊問我。

  '還有所有女眷。'

二哥嘆了口氣,'都知道了?'  

  我點點頭。

  他再不出聲,默默走著,將進老夫人的院子,卻忽然停下,回頭問我,'阿湄,你相信我么?'  剎那的神情很是疲憊。

  我急急地說,'當然。'  

  他低低一笑,'只有你還信我,在我自己都不信的時候。'  

  然后他突然回身,走進了碧華堂。"

  "老夫人冷冷的眼光讓我不敢對望。二哥卻神色從容。

  '慕容瀾,你是要等別人殺上門了才懇讓我們知道?'  

  二哥安靜地說:'我只是想自己將這件事解決,不敢驚擾祖母。'

老夫人冷笑起來:'說得好聽,你要怎么解決?'  

  二哥不出聲,過了一陣,終于說,'池家總管池落影已帶五百人前來,只要我們答應他的條件,就會出手相助。'

一時間都沒人說話,然后老夫人才厲聲說:'哪個池家?'

二哥沒有回答,因為用不著回答。

  大夫人卻忽然插了口,'什么條件?'"

  "二哥緩緩轉頭,看了四姐姐一眼。四姐姐立刻發起抖來。

  大夫人一笑,'要我們把泠兒嫁過去?'

  二哥點頭。

  四姐姐一聲低呼,跌坐在地。大夫人也不去管她,只是冷冷切切地望著二哥,她的目光真是可怕,雖沒在望我,我也覺得渾身冰涼。

  老夫人冷冷笑著,卻已經淚流滿面,'夫君,你看看你不爭氣的子孫,只會靠家里的女人。一個寧兒還不夠,現在又要我的泠兒…  …'  "

  "這時忽然響起一片驚呼,原來四姐姐已趁人不備拿出了匕首向心口扎下去。二哥飛身而去,握住了她的手腕。

  四姐姐哀哀望著他,只是說:'我不要嫁…  …'  她的額頭慘白,雙頰卻一片通紅,眼光昏亂,嘴唇發抖。我從沒見過有人那么害怕絕望。"

  "'對不起,'  二哥柔聲說,'我沒答應他們。你不必嫁過去。'  

  然后他放開她,走到老夫人面前,跪下。

  '孫兒無能,請祖母見諒。我還有辦法可以應付,祖母可以放心。'  

  老夫人也不去理他。"

  "那時外面的天已經黑了,屋里卻還沒有點燈。二哥慢慢站起來,拿起燈架上的火石,自個點著了根蠟燭。然后他笑笑說:'該讓他們掌燈了。'  拂拂衣袖,就朝門口走去。燈火被他的身形帶得一晃,照著大家難看的臉色。

  只有二哥自己仍是一臉平靜,臨走時看我一眼,比平常還要溫和安寧,似乎有很多話都在這一眼里了,一個字也不用多說。我瞧著他衣衫飄飄地出了門,一直走到外面黑沉沉的院子里去。"

  "后來二嬸嬸吩咐人掌燈。我呆呆站著,聽見怦怦的聲音,是我的心跳。忽然間,我拔腳跑出了碧華堂。

  二哥又回了花廳,這一次阿楠卻不在門口。我悄悄走到窗下,聽見里面有人說:'慕容公子真的考慮好了?'  

  我看見窗紙上二哥的影子,他點了點頭。

  然后我聽見有人朝杯子里倒酒,二哥離開了窗前。

  我輕輕捅破窗紙,看見一個中年人坐在桌邊,雖然極力克制,神情卻有些緊張。二哥側對著我,手中拿了一杯酒,卻并不立時喝下。

  那人哈哈一笑說,'慕容公子放心,池某言出必行。即使公子無法眼見,在下仍會助貴府退敵。'  

  二哥抬頭看著他,忽然笑笑,'池總管要記得今天此話,莫讓在下死難暝目。'  然后他舉起酒杯,就要一飲而盡。"

  "我嚇得心都要跳出來,一把推開了窗戶。那時二哥的酒杯剛剛沾唇,還來不及喝下。我大聲說:'不要,二哥,我愿意,我愿意嫁到池家。'

二哥看見我,手一震:'你…  …'  

  我已經跳進屋里,搶過他的酒杯扔在一邊。我轉向那人大聲說:'池總管,我現下愿意了,你要幫我二哥。'  

  那人躬身一揖,'池落影見過慕容四姑娘。'  然后回頭看著二哥一笑,'慕容公子,這樣其實最好。'  不知道為什么他的笑容令我覺得渾身發冷。"

  "二哥送走了池落影,回來,不說話地看我。過很久,嘆了口氣,'阿湄…  …'  他說。

  '我愿意的,我真的愿意。'  我抓住他的衣袖說。

  我想到方才那么危險的情形,心都糾成了一團。即使重來一千遍,我也一樣會那么做,只要他能好好地活著,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  '那是什么酒?'  后來我問他。

  '也許是置人死地的毒藥,也許會令人生不如死。'  

  我不能相信地搖頭:'為什么?'  

  '慕容門里他們最顧忌我,鏟除了我,將來便省事得多。不過,也沒有那樣容易,我已做好安排,二叔和三叔應該還可以支撐大局。'  "

"'但是,你不曾想過自己么?'  我傷心地問。二哥轉開了臉,很久才說:

  '我還有什么余力來想自己?  我已經盡我所有。甚至連你,也都為我犧牲。'

'不是犧牲,'  我說,'不是,也許我會喜歡我嫁的人,幸?鞓返厣。'  

  二哥望著我,'但愿如此,'  他說,'但愿如此。'

  阿湄此時忽然停下,抬頭望著我。目光無限溫柔,她低聲說:"我希望二哥現在知道,這是真的。"  

  我伸出手臂,將她攬在懷中。她的信任與深情令我覺得心酸與欣慰,無比的凄涼。

  一切都已太遲,我再也無法拒絕她做我的新娘,當她把快樂和幸福的希望全都放在我的身上。

  這一瞬間我看清了自己的命運,不管我還有多少未來,我的未來也是她的。

  "阿湄,"  我說,想要告訴她我一切煩惱和悲傷的根源。她該知道,在她決定把她的未來交付給我以前。

  她在我懷里抬頭,她幸福的眼睛忽然讓我無法開口。話到嘴邊,我將它改成"我們池家這樣相逼,你難道不會懷恨?"

  "懷恨?"  她搖頭,"我只是覺得悲哀。這樣一個江湖,誰會無緣無故地幫誰?何況你大哥說他從沒有要我二哥死,不過是池總管自作主張…  …"  

  我想起大哥陰沉的眼神,心中涌起淡淡的隱憂。即使這一次是池落影自作主張,我仍不能肯定大哥他是否有鏟平慕容家的打算。如果那樣,阿湄和我,我們又該如何?

  我心亂如麻,我緊緊擁抱著阿湄。她的溫暖是我的珍惜,她的心跳是我的珍惜,連她近在我耳邊的呼吸都是我的珍惜。忽然間我只想要永遠地隱瞞一切,我不要讓我的悲哀和煩惱也成為她的,至少不要在此刻。

  時間就那么過去,轉眼到了除夕。

  我覺得認識阿湄以后所有的日子都象夢,華美絢爛,倏忽而逝,繽紛印象卻又全不清晰。好象只有娶她,才可以留在夢里,永不醒來。

  所有的人忙了一個月的成果實在甚為可觀。一切安排甚至比大哥當年成婚還要盛大。

  我從早至晚被人撥弄,心神不寧,終于等到了晚間。我穿著大紅的吉服,在人群擁堵的喜堂,等著我的新娘。

  然后她出現,金線華彩的大紅衣裙,披著百鳥朝鳳的蓋頭。

  一切聲音都在霎那遠引,悠悠空塵,忽忽海漚,自在花開,繁華若夢。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她就在那里,咫尺之外,觸手可及。她是我的,我的新娘。

  然而,大廳的門就在此刻被人踢開。

  一名黑衣男子破門而入,身后跟著另一個男子,著月白袍。

  他們的氣質迥然相異卻相得益彰。一個是夜色,一個如月光。

  那先前的一個連憤怒痛苦都凍成了冷峻,黑眸里鎖住了所有的光明,是燃燒的冰,或者凝結的火。

  后面的男子卻是溫雅的,憂傷的,連轉側的目光都微微含愁,卻連愁緒都是溫暖的,怡和的,放著微光。

  我認得前面的那人。

  七年以前,他出現過,然后便是那場紅蓮峰上的大火。當我想起他的名字時,他已飛撲而來。

  我拔出劍,擋在阿湄身前。

  但是大哥比我更快,他們在空中相遇,迅速過招,一起落下地來。

  "關荻!"  大哥的聲音已不復平靜。他蒼白的臉映起異樣的紅暈,眸中神情與關荻無比相似。

  關荻冷冷道:"是我。"

  大哥再不說話,劍影乍起,出手便是殺招。而關荻的武器仍是一條鐵鏈。鏈風劍影,兩人戰在一起,一時難分上下。

  大哥名列當今三大頂尖劍手之一,我有生以來未見他敗過。關荻卻可與他戰成平手,實在令我心驚。

  大廳里亂成一團。人們紛紛抄起兵器上前圍攻。那個月白袍的男子劍意從容,替關荻掠陣,衣袂飄然間逼退了所有的其它人。他的劍法飄逸輕融有如其人,似三月惠風吹衣拂面,比起大哥甚至有隱隱勝出之勢,我卻從沒有聽說江湖有這樣一個人。

  廳上數十人竟一時奈何不了這兩人。可惜池總管日前帶領所部精英趕往滁洲處置緊急事宜,不然事態也還不至如此。

  我知道阿湄除卻輕功,其它功夫只是平常。我護著她站在廳角,想要加入戰團,卻又不放不下心。

  她忽輕扯我的衣袖:"揭了我的蓋頭你便去,我會和榮嬤嬤回房等你。"  

  我感激又撼動,輕輕揭下她的蓋頭。

  我第一次在如此明亮的燈火下看她,她的容顏讓我足以記取一生。

  "你一定要來。"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終是不放心我在這里激戰。

  "你放心。"  我深深看她一眼,拔劍而上,掠過人群,接過了白袍男子的劍招。

  白袍男子應付我和那許多人依舊從容,始終不肯痛下殺著。有時身形轉側間,還會看看關荻與大哥交戰的情形。他似乎與我們并無深仇,此來只為了關荻。

  我無力他顧,但見他神情漸漸凝重,便知道大約大哥已占了上風。

  果然,他忽眉梢一抬,信手一劍,逼退眾人。跟著飄身旋起,在空中一劍下擊,蕩開大哥正疾刺關荻的長劍。

  "走吧!"  他輕輕一嘆,抓住關荻的臂膀,縱身而起,直向大門掠去。

  大哥望我一眼,"你還好吧!"  

  我點點頭。

  "那就一起來,"  大哥笑容冷烈,"今晚他們插翅難逃。"

  門外火把熊熊,數百人結成陣法,將關荻和那男子團團圍住。大哥袖手旁觀,意態從容。我這才知道他早已有所準備。

  我放下心來,忽見阿湄正站在人叢之外。想必她一出來,就知道已有埋伏,不必回房。

  我朝她走過去,她卻不聞不見,呆呆望著眾人圍困下左沖右突的兩人。

  我漸覺不對,喚她兩聲,也全無回應。

  我心頭亂跳,離她尚有幾步,我一掩而過想要趕到她身邊。與此同時她卻飛身徑起,在空中與我擦肩錯過。我不及轉折,伸手去拉,卻只觸到了她幾莖發絲。

  待我落地,她竟已開始沖進大陣。

  她沖入的地方陣法一亂,圈內兩人立刻發覺。

  那月白袍的男子沖在前面,指揮倜儻,如入無人之境。關荻緊隨其后,鐵鏈橫掃,當者披靡。轉瞬之間,兩人已與正力排眾人沖入陣中的阿湄相遇。

  我緊追阿湄,卻落后了五六步,在兵刃相擊的嘈雜中我聽見她喊了聲什么。那月白袍的男子聞聲自混戰中抬頭,與阿湄打了照面。

  剎那間他神色劇震,如受重擊。

  他眼里突然狂涌的情感令人震惑于這溫雅男子難得一現的激情。然后他微微開口,輕喚了一個名字。雙眉微蹙,他眼里竟已有淚光。他神情迷惑,心痛復溫柔。將手伸向阿湄,卻看見手里的劍。象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這一向從容怡靜的男子卻有些局促。

  然而這時,已有三柄槍攻他的前胸,一把劍刺他的腹部,還有兩柄刀要洞穿他的兩肋。他卻全無知覺,仿佛已全忘了他身之所在,忘了他的劍法,他的安危,甚至生死。

  剎那之間,我聽見阿湄驚呼。

  我看見關荻的鐵鏈替他掃去了攻往兩肋的刀。

  阿湄拔出短匕蕩開了刺他腹部的劍。

  我疾撲向前,從左至右撩去一劍,替他撥開了兩桿長槍。

  我救他,因為我知道阿湄想要這樣。

  然而最后一桿短槍仍狠狠搠入他的右胸,搠得他向后一仰,趔趄后退。

  他似忽然醒悟,漠然遞出一劍,刺中那使槍者的手腕。然后他左手握住槍桿,用力拔出,鮮血霎時染紅了白袍。

  阿湄滿面驚恐,眼望著他。

  大哥此刻已飛掠而來。

  關荻抬頭望見,左手鐵鏈一揮,突然套上阿湄的頸項。右手卻扶住那男子,冷冷說:"放我們走,否則我便殺了她。"

  大哥落在他面前,一聲不響。

  我咬緊牙關,并不懇求。我知道七年來大哥的痛苦,我不能求他為了阿湄放走他恨之切骨的仇人。

  阿湄要到此時才看見我,神情歉然,象是要求我原諒。

  我轉過臉,她不知道該求她原諒的是我,我甚至不能救她。

  大哥忽然讓開了去路,"  你走吧。"  他咬牙說。

  我喜出望外,卻又忍不住愧疚,為大哥感到悲哀。

  人群散開,看著關荻帶著那男子和阿湄離去。

  我一動也不能動,望著他們越過院墻。

  阿湄就在那時回頭,望了我一眼。

  那一眼讓我連靈魂都抖動。她清流似的眼光仿佛就此凝固在空中,很久以后我仍可以看見。

  然后她大紅衣裙上亮艷的金繡在暗夜中閃了一閃,從此以后我再也望不見她的蹤影。

  人群緩緩散去,我仍站在院中。

  我呆立良久,慢慢回到喜堂。

  紅燭仍然高燒,喜綢四掛,一切布置還不曾毀壞。而我卻已失去了我的新娘。

  我看見地上的蓋頭,我曾經親手取下的蓋頭。

  我將它撿起,珍惜地放入懷中。

  我們終究還不曾拜堂。也許今生今世我們的緣份只盡于此。

  也許這樣更好,趁她還不曾陪我一同身陷我的命運之中。

  但是為什么,為什么,當她離我而去,我會覺得連心都空了,甚至,我的靈魂。

  大哥輕輕拍上我的肩。

  "不必擔心,"  他說,"慕容湄認得方雁遙。她不會有事。"

  方雁遙,那白袍男子就是方雁遙?

  十幾年以前飄然一劍,卓然江湖的荏苒在衣方雁遙?

  為什么沉寂多年不知所蹤以后他又會出現在這里?

  為什么他看阿湄的眼神那樣狂喜又狂悲,似是煎熬著舊愛前愁,不息的悔恨與悲涼?

  方雁遙,他是否會還給我,我的阿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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