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方雁遙
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將我驚醒。
十二月三十,除夕。
我的胸口仍劇痛,是我剛剛受的傷。
然而更痛的是我的心。
當我再次看見那張臉,我才知道我還有心。十八年后忽然活轉的心歡喜得象要炸裂,因為我以為,我終于重見了我的阿翎。
然而那不是阿翎。
燈火下這一張年輕晶瑩的臉,并不屬于我愿以一生相守卻只可以一生遺忘的阿翎。
那是阿翎的女兒,慕容湄。
但我寧愿忘記她的姓氏,而只喚她的名字。
阿湄。
我第一次見到阿湄是在十八年前,那時她還只是一個嬰兒。
我記得那一天的雨下得很大,仿佛整個混濁天空都已溶化,源源不絕地流淌,將人世浸成一片濕淋淋的蒼灰。
我就在那一天來到了那個遠離故鄉的北方村落。
村東第三棟房屋。院籬在大雨中歪倒,小屋輪廓一片模糊。
有人告訴我阿翎就住在這里。
這樣大的雨,我不知道她否聽見叩響院門的聲音。但即使她聽見,我也不愿見她穿過泥水淋漓的院落來為我開門。
越過歪倒的籬笆,我走到檐下,這時我看見窗紙微黃,許是屋中人點亮的油燈。
那使我想起十八歲離家后住過的無數間客棧,永遠一團漆黑的客房的窗。即便進屋以后,店伙張羅起桌上油燈,那一點昏黃,映照著千篇一律的格局陳設,也只令人覺得客途凄清,無盡重疊。
然而此時此際,這低矮屋檐下透出的隱約燈光,它令我忘卻身后陰霾大雨,它令我覺得溫暖與安定,剎那起落的感觸與愁懷----幸福與否其實早在我一念之間,多年掙扎此刻看來多么無謂,剎那渺遠。
我緩緩收起雨傘,叩響房門,聽見房中隱約的腳步。
我已準備好在她開門時告訴她那一句話,我原該在十年前給她的回答。
在經歷了漫長的歲月以后,我終于決定為了她,不顧其它一切。
房門打開,一張我并不認識的臉。
我們愕然相望,然后我聽見那個我曾無比熟悉的聲音由里屋傳來:
"田嫂,是誰?"
我一時說不出話,只是轉臉望著里間。
房內家陳簡陋,唯有里間門上掛著的門簾是從前家中舊物。月白厚緞上繡著成行雁影,她送給我的所有繡件上都有類似的圖案。
田嫂忽而恍然,大喜。
"方姑娘,快出來看看,可是你的相公?"
我心中一動,微覺不妥,想要分辯,卻終究無言。
屋中一時沉默,隨后門簾輕輕翻卷。
霎那間我看見簾上雁影驚飛,往事翔回,如繽紛萬花般墜落。
我看見十年未見的阿翎,站在三尺以外的門邊。我看見她忽然蒼白的臉色,悸震凝定的目光。
然后我才看清她挽起的發髻,以及她手上環抱的嬰兒。
… …
田嫂似已確認了我的身份,卻又看出了我們的尷尬,笑著圓場:
"你家娘子替你生了一個千金,剛剛滿月,不要看看么?"
阿翎一震,仿佛這才醒轉,側過頭,淡淡說:
"田嫂,他不是我相公,他是我大哥,方雁遙。"
我聽見她們的對答。每一個字我都聽得無比清晰。
那讓我覺得就在一瞬間大地崩裂,眼前劫灰飛揚。我不知道我何以還能站在那里,靜靜望著我所愛女子懷抱著與別人生下的嬰兒。
田嫂后來離開,阿翎哄睡了嬰兒,默不作聲地擺下飯菜。
我與她隔桌對坐,食不下咽。
"我不知道你已嫁了人。" 我終于說,說話時我感到無數碎片在胸膛里聲聲振動。
她卻不曾抬頭,淡然道:"我并沒有嫁誰,不過是與人有了孩子。"
她這樣說比她說她真的嫁了人還要令我痛心。
"為什么?" 我問。
她抬頭迎望著我,語氣冰冷:"你會關心么?"
"當然," 我說,"我終究是你大哥。"
她死死盯著我,然后她移開目光,冷笑著說:
"也許,我不過是要讓你傷心難過。"
我凝望她切齒說出這句話時繃緊的臉頰,倔強神情一如從前。剎那間我覺得萬般悲涼,無限神傷。
很久以后我說:
"我們離開這里,我會娶你,照顧你的孩子。"
她在我話音剛落時發出一陣笑聲。
"你在說什么,難道你不再記得你是我大哥?"
她笑個不停,笑聲凄厲。屋中嬰兒驚醒,大哭,但她不去管她。
我嘆口氣,去房中抱起了嬰兒。嬰兒立刻停止了哭泣,光可鑒人的大眼睛專心地望著我。我抱著她走出里間,看見她的母親已由大笑轉成痛哭。嬰兒在我懷中不安轉側,我們兩人靜靜等著她的回答。
她哭了很久,慢慢冷靜下來。
然后她起身舀水,洗臉,挽好頭發,由我懷中接走了嬰兒。
"你應該這樣對我說,早在十年以前。"
我聽見她平淡語氣的一刻,已經知道再無指望。
"我已經二十七歲," 她說," 我用九年的時間對你死了心。"
她垂頭看著懷中嬰兒,使我不見她臉上神情。"她名湄,復姓慕容。我和她的父親一年前偶然相遇,他叫慕容安。"
江南一劍慕容安,慕容世家未來掌門人。知道是他,也許我還可以略為放心。
我沉吟良久,問:"他何時會來接你?"
"我等他。" 她干脆地說。
她聲音里的堅定孤清令我覺得似曾相識,當我終于想起在何處聽過時,我如受痛擊。
十年前,在我離家的前一晚,她問我的問題我很久沒有回答。那時她忽然揮滅了燈火,在黑暗中緊緊地擁抱我:
"你要記得,我會等你,直到我再也等不下去。"
她那時的語氣就如今日一般。
我要她等了十年。
終于到了今天,我回來,而她等的已不再是我。
也許就在一年前我重返故鄉,發現她早已遣散家仆不知所蹤,開始尋找她的那一刻,也許就在那一刻,她遇到了慕容安。
也許冥冥之中早有注定,我們一步錯過,從此無緣。
當夜我離開了那個村莊。我一路向北,深入群山。也許我只是下意識地想要避開江南,避開她正等待的人所來之處。
我清楚知道我已永遠失去了阿翎,這使我領略到什么才是萬念成灰。
八歲時第一次見她,她是母親收養的孤兒。從此她是我的小妹,我知道我要照顧她愛護她,我是她可以倚靠的大哥。
十六歲時那個黃昏,當我坐在紫藤架下吹簫,乍見她衣袂翩然自迷朦的暮色里來----那時心上的莫名一窒,乍斷的簫聲。
就在那時我恍然發現我對她已不再是兄妹般單純,而她看我的眼光讓我明白她也同我一般。
然而畢竟無人說破。
十八歲時父母去世。我處理完后事,獨自離開了故鄉。
我不能與她在我們的古宅中單獨相對,我不能令家族世代清譽毀于一旦,我不能在那樣一個古老市鎮驚世駭俗,我不能拋開一切帶她去一個無人認識的所在,我只有遠遠地離開。
在我離開她的十年間,她是我不敢思念而又無日不思念的女子。
漫漫十年,足夠我的荏苒在衣劍法在江湖上闖出聲名,卻無人知道我出劍時惠風荏苒般的溫和繾綣,其實只是寄托了我對一個不能去愛的女子的思念。
然而從此以后,我該如何?
我該如何度過我連思念也不該再有的余生?
那年山中的雪下得很早,我在山中筑起小屋,打獵為食,融雪為水,度過了整個冬天。
我不再計算時日,我喜歡那種與世隔絕的感覺,有時我整夜無眠,傾聽郁郁孤狼對月長嗥,萬山回音。
常常,我覺得它的孤獨也同我一般。
在一場大風雪中我救起一個幾乎已凍僵的獵戶少年。他在大雪封山的冬日前來獵取玄狐,我找到他時他已取到了毛皮四張。
他說這樣上好的毛皮他一共需要八張,這樣他便可以換取足夠的盤纏離開這里的雪山,去遙遠的江南。他的祖父與父親都葬身于山中忽來的暴風雪,他已厭倦了這里,他要去傳說中沒有風雪的江南。
我幫助他獵到了另外四只玄狐,然而出山的道路已被大雪封死,他只能在山中待到春天雪融。
他粗具一些武功根底,在狩獵中顯露的習武資質更令我稱奇。山中無事,我對他略加指點,他的進步一日千里。
他離開時,才告訴我他的名字:關荻。
他說他出生時正是秋天,山那邊的野葦湖開滿了荻花。
春天來時,融雪成溪,我搬遷到更高的山上,淙淙溪流從我屋邊經過。
夏季山中也并無暑氣,只是木葉轉成森森,雨水增多。
秋季來臨我翻過山嶺找到關荻說過的野葦湖,那里的大片荻花如云似霧,令我忽覺往事蒼茫便有如這般。
我在葦塘邊吹簫練劍,看瑟瑟荻花在簫聲劍影里輕舞飛揚,我看見長空幽藍,萬古云霄,常覺胸中不著一物般地不染纖塵。
山中四時輪轉,我卻刻意地忘記歲月如何。
不知幾年以后,又到了冬天。
那一年冬天,我沒有聽見我已聽成習慣的那匹孤狼的長嗥。
我尋找那匹狼花費了整整一個冬季,卻始終未能找到。我有時恍惚,覺得我所聽見的狼嗥也許從未有過,不過是我的靈魂在深夜里脫竅而出,寂寞徘徊于月下,為自己的軀體掙出的最后一縷哀音。
群山返青的時候,我離山而去。
我不知怎樣走回了阿翎曾經居住過的那個村莊,當我明明已不記得道路。我想這也許該歸因于一種冥冥的指引。
我猜測阿翎早已不在那里,然而我仍然走到了村東的第三棟屋前。
一樣的籬笆,這一次卻不曾傾倒。
柴關虛掩,黃土鋪院,低矮的房屋一片岑寂。
恍惚間我仿佛看見多年前的自己立于檐下,決心向屋內長相別離的女子許下一生的諾言,然而,我卻看見她懷抱著與別人生下的嬰兒。
仿佛要打破我的幻覺,房門就在那時輕輕打開。一個矮小的身影從門縫里溜出,來到院中。
那是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兒,衣衫破舊,發辮零亂。她手中拿著一個水瓢走向院角的大水缸,那水缸比她還高。
她爬上水缸旁邊一塊墊腳的大石,踮起腳來努力前探,去舀缸中所剩不多的水。她的姿勢如此危險,仿佛隨時會栽進水缸之中。
我及時叩響院門。她暫時放棄了舀水,回過頭來。
在看清她小臉的一瞬,我就知道了她是誰。我仿佛再次看見很多年前母親領回家中的的阿翎,黑亮的大眼睛光芒熒閃,小小下頜倔強尖削。
我眼前模糊,一時不能出聲。
而女孩兒已跳下大石,來到門邊。
她望著我,神情警覺。"叔叔," 她清脆地問,"你找誰?
"你是阿湄?" 我喃喃地說。
她的眼中掠過一絲迷惑,輕輕點頭。
"那么,你的媽媽呢?"
她回頭望一眼小屋,仿佛害怕我們的談話會吵醒她的媽媽。"媽媽病了,在睡覺。"
"阿湄," 我心中酸澀,緩緩地說,"我認得你的媽媽。"
她一時沒有說話,仰望著我。然后她的臉上漸漸亮起信任的光輝。
她走過來,拉開了本來只是虛掩的院門。
"叔叔,你能不能幫我舀水? 我要給媽媽熬藥。"
我再見阿翎時她已完全不復舊時容顏。她已病了很久,我為她請來的大夫也只是搖頭。我知道她已時日無多。
除去我剛來時,她幾乎不曾認真看過我。很多時候,她只是躺在那里靜靜出神,她的眼睛那時變得云水般溫柔。我只在多年以前看見過她那樣的眼光,而那樣的眼光卻再也不是為我。
我看見她的臉色一日比一日蒼黃,有時我覺得自己的生命也正隨她日益消蝕。
阿湄從不在我們面前哭泣,只有一次,我看見她蹲在柴堆后無聲飲泣,我抱起她,她默默摟住我的脖頸。她的眼淚浸濕了我的衣領,起初溫熱,后來冰涼。
那一天我抱她去了野外,那時是秋天,原野里開滿牽;ā2恢獮楹文抢锏臓颗2]有深紫和紫紅,只有淡紅,微紫,與蒼白,仿佛都已被陽光曬退了顏色,無神無主的蕭條。
阿湄在那里放聲大哭,那時她才象是一個五歲的女孩兒。
我帶她回去時,阿翎已經醒來。那天晚上,我聽見她與阿湄說了整夜的話,然而我聽不清晰。
數天以后的早上,她支走了阿湄。
她要我答應在她死后,把阿湄送到她父親的身邊。
我默默點頭。
"他未必會待好好她,你要常去看她,直到她成人。"
我依然答應。
她松了一口氣,轉開臉去,明亮的眼光轉成暗淡。
她始終還是愛他,即使他辜負了她這么多年,始終也沒有來接她。
當天夜里,我在院中的紫藤架下吹起了簫。
我從未吹過那首曲子,然而我不知不覺吹出了它,也許只是因為人生本如那支簫曲一般凄涼。
后來房門打開,我看見阿翎出現在門邊。
她已有多日不能下地。看見她,我微微一驚,停下了簫聲。
"不要停。" 她低聲說。
我重又吹起,她慢慢走來,坐在我的身邊。
花架篩下淡淡月光,如滿地細碎白冰。不時有紫藤花墜落,點點剔透凝華。
她將什么東西系在我的腰帶上,我知道那是一只新的香囊。
從前她繡給我的香囊在一次決斗中被人毀壞,我不舍得丟棄,一直收在懷中。
然后她伸出手臂攬住我的腰,緊緊依偎在我的肩頭。
她在我耳邊低語:
"不要停下," 她說," 聽著你的簫聲去死,我才不會害怕。"
我輕輕一震,卻沒有停下。
我一直沒有停下,即使當我感到她的手臂松開滑落。
我沒有停下,即使當我再也感覺不到她的呼吸。
我沒有停下,當天空大亮,人家的炊煙次第騰起,雞鳴犬吠,日上的塵囂。
我沒有停下。
那一切與我無關。
我覺得我只需一直這樣吹下去。
一直吹下去。
一直到死。
一直到死。
一直到死。
然而還有阿湄。
我答應過要送她去她父親的身邊。
當阿湄自她母親冰冷的懷中抬起淚痕狼藉的臉望向我,我知道我要履行我對她母親的諾言。
我終于放下了我的簫。
我帶著阿湄千里跋涉,到了江南。
我見到了阿翎一直不曾等到的那個男子,慕容安。他的完美豐神并不出乎我的意料。
他起初略為吃驚,凝神看看阿湄,神色漸漸平復。"她并沒告訴我她有了身孕。"
"所以你才任由她流落在外?"
他笑笑:"最初我便要娶她回來,是她自己不肯答應。"
他望我一眼,繼續道:"她一直都在等一個人,不肯放棄。那個人,想必是你。"
我如受重擊,不能置信。霎那間只覺天翻地覆,無比荒唐。
"你不知道么?" 慕容安望著我,"那么你明白她還不如我深。"
當天夜里,我茫然離開了慕容府。
我千里往返去看望阿翎的墳墓。我以為她或肯托夢于我,告訴我真情究竟如何。
然而她一去杳然,從來不肯入我的夢境。
某一個黃昏,落日凄圓,月影初升。
我再一次拔去她墳上荒草,坐下為她吹簫。然后我離開了她,繼續我在江湖的漂泊。我并不知道滾滾塵囂,究竟何方是岸。山長水闊,我該于何處容身。我只是想要找一件事來做,勝負生死于我已無關緊要。
我開始追蹤那些多年未曾歸案的盜匪,我甚至希望我會敗在某個兇殘大盜的手下,無聲無息死于一個邊陲小鎮或是荒山密林。奇怪的是我的劍法卻于此時悄然精進。
就在那些年里,我再次聽到了關荻的名字。這個在南方七省聲名雀起的年輕捕快以其高超的追蹤技巧,堅韌不拔的意志,以及奇異的獨門武功威she 黑道群雄。傳說中他的武器是一條長長的鐵鏈,那使想起很多年前與我一同獵狐的少年手中靈活的套鎖。
有幾次我們殊途同歸,追蹤同一伙盜匪到了同一個地方。我暗中出手相助后無聲退去。
我看見昔日獵狐少年已成長為一個英俊不羈的青年,他自己揣摩出的武功雖然仍有不足,卻因出手驚奇難測而頗具神威。
在追蹤盜匪告一段落時,我會去看望阿湄,但是每一次并不讓她知道。我會在她生日時在她常去玩耍的廢園里藏下一份禮物。當我在暗中看見她被驚喜映亮的臉,才覺得我這樣活著,至少還有一些意義。
阿湄日益成長,比小時候活潑快樂。我看見她的成長,仿佛看見從前一幕幕的阿翎。那讓我深深感念,同時也是深深的刺痛與折磨。
她七歲那一年,我在夜深人靜時去看望她。
當晚孤鴻號野,翔鳥鳴林。
我看見星光撒上她熟睡面頰,她不知夢到了什么,臉上有依稀淚痕。我才知道她的快樂和活潑只屬于白天。
我的心境悲涼如水。我不明白阿翎為什么不肯把阿湄交給我撫養,至少我會比她的父親更好地照顧她。
那晚我離開時,發現一道人影由廢園里竄出,越過圍墻,煙般疾逝。我遍體生寒,追蹤而去。半個時辰以后,他沒入一條深深小巷。
我謹慎地進入小巷,幾步以后,我聽見一陣金屬撞擊之音,強勁風聲劈面而來。電光石火,我想起這可能是誰,在間不容發時出劍化解。
避過一擊后我倒躍出巷,低聲問:"關荻?"
關荻很快認出了我,霎那驚喜難以形容。
他收起鐵鏈走近我,低聲一笑:"你從沒告訴過我你的名字。"
"我姓方," 我說,"方雁遙。"
他明亮黑眸在夜色中一閃,"原來你就是他。那么,一直相助我的人是你。"
"也許那只是巧合。" 我說。
"是么?" 他側頭反問,他的笑容依稀可見少年時的明快天真。
我與他相視而笑,故人重見的歡欣盡在不言。
那一夜在他的家中我們煮酒盡歡,促膝暢飲。他將別后際遇一一述說,我默默傾聽。
后來他問起我去慕容府的緣由,我約略告訴他阿湄身世。但當我問起他為何會在那里,他卻微一猶疑。
我知道他必有難言之隱,也不再追問。他卻又灑脫一笑,隨即坦白:
"我去那里,是與慕容家的一個女子相會。" 喝一杯酒,他忽有些出神:"我無論如何也要娶她為妻。"
我望著他英挺輪廓,堅定眼神,仿佛永遠可以為了他的目標不計其余,我知道這一次他仍會實踐他的諾言,就如同這些年來他默默成就少年時的夢想。這使我為他們覺得高興,而又惕然如悟憶起自身,意興闌珊。
我在似喜似悲中度過長夜,天明作別。然而我未曾想到與他一夕別后,再見似已遙遙無期。
就在那一年冬天,關荻忽然消失于江湖,不知所蹤。
那一年發生了一件大事:慕容世家與塞北池家聯姻,剛剛執掌家政的池家長子池楊迎娶了艷名聞于江南的慕容寧。關荻的失蹤似與此事頗有關聯,使我不由擔心。但多方查訪,依舊沒有他的消息。
三年以后,我追蹤一伙大盜直至塞北,忽然聽說慕容寧在池家紅蓮山莊的紅蓮峰頂縱火自焚。
不知為何我竟覺得此事與關荻有關,匆匆趕去。在離山莊十里的山中,我找到了重傷的關荻。
他的傷勢在一個月后痊愈,但他整個人已與從前大不相同。他完全失去了笑容,也幾乎不再說話。他望著人時眼光灼熱,卻只令人心底生寒。
他從未告訴我那時在紅蓮山莊中究竟發生了什么。只有一次,他在酒醉后對我說:"池楊燒死了她,是池楊。"
他的話令我悚然心驚,我不能想象會有人親手燒死自己的妻子,即使那人是以冷漠深沉著稱的池楊。
風波漸漸平息以后,我們一路向西,回到了從前初次相逢的雪山。
在那個野葦湖邊我們筑起樹屋,從頭修定他的武功。他每日埋頭苦練,我知道他的全部心志現在只為復仇而燃燒。
我無法勸解,只有相助。
我每年仍會離開數月,前去看望阿湄。直到她十五歲生日,我再次見她,才明白日后不可再去。
我去時正是清晨,清露宛轉,如絲碧草上浮著一帶輕煙。
我看見一個少女坐在涼亭,穿著鵝黃綢衫,百無聊賴地踢著雙腳。偶然間抬頭,眼波四下流轉,卻似一切并不曾入眼,只是關心著一件事,神氣不安而又快樂,可愛而又可憐。
無人知道當我看見這一幕時,如何在驀然狂喜后而又肝腸寸斷。那仿佛是把多年前的一幕完好無損地移植到如今。只不過,那再也不會是一早起來,在我房外等我帶她出游的阿翎。
不知不覺間,她的女兒已長成與她無比相似,讓我不能自已地疑真疑幻。乍起的夢境終究隕滅,驚喜一霎,倍感神傷。
在一片恍惚中我離開了慕容府,走了很遠才發現,我竟忘記放下我為阿湄準備的禮物。
我回到了雪山。
以后的兩年間,我再也沒有去探望阿湄,因為我不敢再去面對那樣的折磨。
兩年以后關荻聽說慕容府與池家再次聯姻,決定前去報仇。我只有相從。我從未想到過會在池家與阿湄重逢,因為傳說中的新娘是慕容泠。
當我第一眼見她,我再一次將她錯當作阿翎。但當關荻將她擄作人質時,我已明白她的身份。
我不明白的只是慕容家為何要她代嫁而來。 此事一旦被池家發現,她的處境何等危險。難道慕容家上下竟無人關心她的安危?
窗外爆竹震耳欲聾,阿湄要俯下頭才能聽得見我的問話:
"為什么嫁過來的是你?"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掉下淚來,臉上卻浮出笑容。
"是我自愿的," 她說,"何況池家的人已經知道真相,并沒有將我怎樣。"
看我仍要再問,她低聲阻止:"叔叔,無論如何,現在我很安全,你先睡一睡,明日再詳說。"
鞭炮聲終于變得稀落,我的雙耳猶自輕鳴。
阿湄為我拉開被子,一瞥之間似是發現了什么,略為惋惜,卻沒有說話。
"什么?" 我問。
她微微猶豫,隨即說:"你身上掛的媽媽繡的香囊,給人斬破了。"
說著解下,要遞在我的手中,卻又'咦'了一聲,縮回手,轉身在燈下細看。
不久之后,她回過身來,手中捏著一張折疊的棉紙。她的神色怔仲不寧,低聲說:
"媽媽把這個縫在了香囊的夾層里。好象,是一封信。"
我接過來,手抖得厲害,我害怕稍一用力就會撕破那張薄薄的紙。
我記起十二年前我與她絕別的那個夜晚,阿翎把這只香囊掛在我身上。
她究竟想要對我說些什么? 不肯在她生時說清,卻要寫這樣一封信,要我在她死后多年才得以發現。
阿湄將油燈移至床頭,撥亮了燈芯。
屋中彌漫著爆竹的青煙,淡淡的硫磺氣息。
四下里鞭炮聲忽然沉寂,已是新年。
我深吸一口氣,打開那封十二年舊信的最后一層。
跳進我眼中的第一句話已令我雙眼模糊:
"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你,從我第一次見你。
… …
我停了停,到眼前再次清晰,才能繼續讀下去。
… …
"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你,從我第一次見你。
那年我七歲,你八歲。你的母親讓我叫你大哥。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那時我并沒有開口。
我并不是害羞,我只是不愿讓你當我的哥哥。也許那時我便知道長大后我會愛上你。
我也不愿叫你的名字。
雁遙。
這兩個字常讓我覺得你的一生會象大雁那樣南來北往,遙不可及。事實上也真的如此。
因為那是你的名字,所以我不得不喜歡自己的名字:方雁翎。
我想如果你一定要做永不棲息的雁,我情愿做你的一根翎毛。關山長河,碧空云渺,無論你去哪里,我都和你同在。
然而我不過是在癡人說夢。
我知道做不成你的翎毛,你遲早會離開我。
我知道。
你離家前的那個晚上,我去找你。我問你:什么時候可以帶我一起走? 你一直沒有回答。
于是我說我會等你,我說我會一直等到等不下去的那一天。
其實我是在說我會等你直到我死。但我想你并沒有聽懂。
我在家鄉等了你五年,我拒絕了很多人的提親。流言四起。我忽然發現即使你此時回來,你也決不會有勇氣帶我離開。要你和我在一起,只有替你舍棄那個家。
所以我遣散家仆,遠走他鄉。我走到一個遙遠的北方村落,我在那里安定下來,繼續等你。
并不是沒有人知道我的下落,只要你想要找我,你應該可以找到。
我于是又等了四年,我遇到了慕容安。
我不清楚我為何會答應和他在一起,也許我已瀕臨絕望,也許我正因絕望而恨你,要用傷害自己來傷害你。
但我從未想過要嫁給他,不再等你。
他這樣要求過,然而我沒有答應。我從未愛過他,也許他同樣未曾愛過我。然而他竟比你明白我。
他走時對我說:
"如果你以為這樣你還可以繼續等他,那么你錯了。"
我不管對錯與否,因為我已沒有選擇。
我早將一生變成一局與你的賭博,我不能退場,在我的生命結束以前。
我終于等到了你,你來時正是阿湄滿月的第二天。
看見你的一霎我就明白我已等到了我一生想要的東西,雖然我已失去了接受的資格。
我的痛苦應該是你的兩倍,因為看見你的傷心我的痛苦便更添了一重。
我怎么可以答應嫁給你,讓你撫養別人的孩子? 你是那樣一個驕傲的男子,雖然你的驕傲很少讓人看到。你會終生無法釋懷,娶了我,你不會幸福。
于是我騙了你,讓你離開。當你離開時,我以為我們終生不復相見。
你走的時候是夜半,四周很靜,我伏在窗前用心聽你的腳步。
我一直在聽,直到再也無法聽見。
一切都象很多年前的那一夜,你自以為無人知道地離家。
我沒想到你還會回來,在我命不久長的時候。
我覺得為此我可以感謝上天。
我想必隱瞞得很好吧,讓你以為我始終在等阿湄的父親。
你從不知道每次你轉身,我在用什么樣的眼光看你。否則你便會明白我的真心。
你對阿湄很好,我毫不懷疑在我死后你會愿意撫養她。
然而我不要你這樣,我要你自由。
我不想讓她在你眼前,時時刻刻提醒你,曾經有我的存在。
其實我希望你可以將我忘記,如果這樣就可以去掉你眉間的憂愁。
我不知道該不該讓你知道所有這些真情,所以我把它交給天意去裁決。
我看見從前我繡給你的香囊已經不見,便做了一個新的給你。我會把這封信縫在里面。
也許很多年后你會看到它。也許,你永遠不會。
我死的時候如果在你身邊,我會覺得幸福。
我希望你吹簫送我,那樣我便會有了勇氣。
就象從前秋天的夜里,你坐在家中紫藤架下為我吹簫。
你仍記得么?
從前秋天的夜里,你坐在家中紫藤架下,為我吹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