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于神恩在幾號病房?”
面對溫文儒雅、俊逸非凡的男子的問話,護(hù)理站的護(hù)士們一陣芳心亂動,連忙起身,擠成一團(tuán)的殷勤回應(yīng)。
“是在三○五病房!
“好的,謝謝!
“不用客氣……”呃,怎么拿了根盲人手杖,他看不見嗎?
在看到訪客小心翼翼的摸索門的位置,眾人失望地發(fā)出嘆息聲,不敢相信這么俊秀出色的男人居然是個瞎子,讓人好不惋惜。
依舊一身長袍穿著的司徒離人并未注意到護(hù)士的竊竊私語,然而看若自在的他,其實內(nèi)心并不平靜,仍有一絲忐忑不安。
是她嗎?
還是同名同姓的可憐人?
在沒真切觸摸到她之前,他不敢妄下斷言,可能是他錯判了師父的想法,把他的玩笑話當(dāng)真,其實不過是惡作劇一場。
但是既然來了,總要進(jìn)去瞧一瞧,他辛苦奔波了好幾天,不就為了這一刻嗎?
想到老滾,他不免莞爾,一個壯得像牛,連樹頭都能扛著滿山跑的大男人,居然才吃了半碗豆花就拉肚子,而且狂拉特拉到全身虛脫,現(xiàn)在還躺在急診室的病房掛點滴,補(bǔ)充水分。
很久沒有一個人行動了,在醫(yī)院里,他看到很多滯留不走的“飄浮物”,他們有的身上流著血,有的少腿少胳臂,有的一臉漠然地走來走去,形形色色的往生者徘徊在四周。
他們一瞧見他出現(xiàn),先是驚慌失措的避開,躲得遠(yuǎn)遠(yuǎn)地,不過看他并無傷害他們的意思,又十分開心的靠近,你一言我一語地求他幫他們解脫。
如果他不是有要事在身,也許他會花上一天時間凈化亡靈,但他現(xiàn)在有更重要的事要辦,只好以六字訣——嗡嘛呢唄咪吽——驅(qū)散之。
司徒離人舉起手敲門,里面近乎爭吵的聲音忽地一!
“請問有什么事嗎?”
“不好意思,我來探望三○五號病房的于神恩小姐!
時間忽然凝住一般,等了許久許久之后才傳出一道女聲,“你要找于神恩?!”
十分詫異,充滿疑惑。
“是的。”
“你是她的……”
“朋友!
似乎又等了很久,對方才說了一句,“請進(jìn)。”
手一放在門把,司徒離人的神色驀地一變,全身僵直地愣了好一會兒,他必須費好大的勁才能將門推開,并默念咒語破除結(jié)界。
沒錯,結(jié)界,堅固而結(jié)實的結(jié)界,由術(shù)法高深的修行者親自布設(shè),防止游魂和惡鬼侵入。
可笑的是,也防他。
五月初五正午出生的他陽氣過盛,任何魂魄過于接近他都會顯得脆弱,即使他不想傷害他們,他們還是會不小心地被他灼傷。
由此他可以非?隙,這的確是孩子心性的師父所為,一來考驗他的臨場反應(yīng),是否能及時化解,二來保護(hù)病房里的人,讓她不被騷擾,平安地存活至今。
此時,他的疑慮消除了一大半,只剩下確定而已,謹(jǐn)慎的他不信任師父的為人,為了捉弄他、惹他發(fā)火,那位半百老人可說是無所不用其極,只為看他失控的模樣。
只要是人就會有情緒,不會任人打罵而不還手,你這頭只會笑的笨牛不是我徒弟,我隨便丟顆石頭到糞坑,它還會噗通一聲。
唉!那個師父呀!叫人不嘆氣都不成。
“你……先生貴姓?”
怔了怔,司徒離人發(fā)現(xiàn)他竟想得太入神而忽略了其他人的存在!八就!
“呃,司徒先生認(rèn)識小妹……我是指神恩。”她沒見過他,面生得很。
“應(yīng)該認(rèn)識吧?”
“應(yīng)該?”朱秀婉低呼。
“可否先讓我摸摸她的臉,好做確認(rèn)!逼鋵嵰蝗氩》,他就能確定是她了。
只是歐陽不鬼的脾氣太難捉摸,讓人不能完全放下戒心。
“不行,你怎么可以亂摸人?!人家好歹是個女孩子!遍_口說不的人不是朱秀婉,而是一旁的李桂花。
雖然她心疼女兒的辛勞和不悔,可是這病房她進(jìn)進(jìn)出出不下上百次了,對床上的女孩也非真的嫌棄,說沒感情是騙人的,只是苦了自己的女兒,她才沒好臉色。
既然是女兒在意的人,她也一并關(guān)心了,槍口對外不對內(nèi),縱有再多怨言,她還是得先護(hù)著她們倆。
“抱歉,因為我看不見,所以必須靠手感的觸摸確認(rèn)!彼槐苤M的直言道。
司徒離人翩然溫笑,頓時滿室生輝,一片清朗,仿彿春天融化冬雪,大地回暖,帶來舒爽與祥和,讓人們心境平和。
有一瞬間,篤信菩薩的李桂花以為是大士顯靈了,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又用手揉了眼皮好幾下,才發(fā)現(xiàn)是眼花了,那不過是一個白發(fā)如霜的年輕人而已。
“原來你是個瞎子……”她喃喃自語,覺得可惜。
“媽——”朱秀婉輕扯母親的衣服,以眼神暗示她別提人家的不幸!八就较壬闵锨叭,再左移兩步,我希望你不需要花費太多時間。”
畢竟他是陌生人,十年來不曾來看過一回。
“好的,大嫂,我能了解你對神恩的關(guān)愛!彼活h首,便依她的指示上前。
“你喊我大嫂?”她驚愕得睜大眼,不自覺地摸摸多長了幾條細(xì)紋的臉。
她的聲音已老到讓人喊大嫂的年紀(jì)嗎?神色一黯的朱秀婉垂眸苦笑。
“你是神恩大哥的女友,她笑謔地喚你一聲大嫂,我和她算是朋友,自該同禮相稱!彼就诫x人又溫和一笑,禮數(shù)周到。
一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女人愿意犧牲寶貴的黃金歲月,無怨無悔地照料男友的妹妹,這種無私付出的心意只得敬佩。
有德者,人敬之。
“!原來你真的認(rèn)識小妹,我多心了!彼凉Φ溃p撫多年未曾修剪的泛黃長發(fā)。
不算松口氣,只能說暫時放下戒心,她還是擔(dān)心自己顯老,不自在地?fù)芘獌x容。
自從小妹出事后,來訪的客人一日日減少,最后不再有人記得三○五病房住的是何人,于神恩三個字也慢慢被淡忘,連她有時也會忘了小妹的本名,小妹、小妹地喚著不會回應(yīng)她的女孩。
原本是那么活潑開朗,努力工作存錢,想和她大哥一起買間三房兩廳房子,好拚好拚的想有一個家。
眼看著愿望就要達(dá)成,相中了一處預(yù)購屋,剛準(zhǔn)備要拿出全部積蓄付頭期款,誰知會突然出了事。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呀!不然小妹都二十七歲了,早就出社會,成為干練的都會女郎。
“你辛苦了,大嫂!卑玖诉@么些年,一般人恐怕早受不了。
一句“你辛苦了”,逼出朱秀婉多年強(qiáng)忍的淚水,她轉(zhuǎn)過身捂面抽泣,不讓人瞧見她強(qiáng)掩辛酸的模樣,這些年沒人支持過她不忍放棄的愚行。
李桂花見狀也跟著眼眶泛紅,拿了條碎花手帕猛拭眼角。
“我今天來主要是看看她的情況,若是我的估算沒錯,她近日必會醒來!毙液脦煾笡]在她身上大作文章,不然就棘手了。
“什么,小妹會清醒?”他在尋她開心嗎?醫(yī)生的診治難道是騙人的。
“怎么可能,你不曉得她是植物人嗎?”都躺了十年了,要能清醒早該睜開眼了。
相較兩人的驚訝之色,氣質(zhì)恬適的司徒離人倒是不卑不亢的處之泰然。
“我剛摸過她的面骨,發(fā)現(xiàn)命中該絕的她有人替她續(xù)了命,十年的沉睡讓大劫不日可解!睅煾傅降资墙枇苏l的壽續(xù)給她呢?
續(xù)命,便是延長壽命,命里該終之人必須先“借壽”才能繼續(xù)存活,否則時辰一到,閻王下令拘人,不死都不成。
“啊!我想起來了,十年前來了個奇怪的中年男人,他說和小妹有緣,能渡她避開死劫,所以阿恩……小妹的哥哥借了她二十年壽命!彪y道是因為如此,他才會遭逢不幸?
“不對,她起碼還有五十年壽,共續(xù)了六十年陽壽!币虼怂龅降挠谏穸魇巧`,而非亡魂。
一聽他準(zhǔn)確無誤地說出真正數(shù)字,朱秀婉眼神閃爍地不敢看向母親!澳俏幌壬f小妹未來的丈夫是福厚壽長的男人,所以從他身上偷點壽沒關(guān)系。”
她隱瞞一部分真相是,其實她當(dāng)時也急了,聽見男友捐壽二十,她也未加猶豫地慨允二十年,以為只要救活小妹,什么都不重要。
“沒關(guān)系……”司徒離人啞然失笑,有些無力。
若他判斷無誤,師父口中福厚壽長的有緣人便是他,而他被偷壽多年居然猶不知情,真是……真是……好個老頑童呀!
繼而一想,未來的丈夫?!那不意味著兩人終將結(jié)成連理,便當(dāng)妹會成為他的妻?
師父雖愛捉弄人,但不至于無中生有,亂撮合人,他們之間必有一定的緣分在,他才會逆天借壽,甘受折福之罰。
“是呀!沒關(guān)系,那人不會在意的……”一道灼熱的光射向左頰,司徒離人頓了頓,問道:“你們在房里擺了鏡子嗎?”
“鏡子……”朱秀婉咦了一聲,陡地想到是有那么一面鏡子。“有面銅制的古鏡,鏡面都蒙了塵!
“可以讓我摸摸看嗎?”又是古鏡……這……
“好,我先拿下來!彼壬弦淮部沾玻鹣聮煸趬ι系陌素早R。
刻紋鮮明、帶著灰塵的銅鏡一放上司徒離人手中,一陣偏陰的靈動力藉著手心沖向他體內(nèi),一股強(qiáng)大的力量震得他雙手發(fā)麻,不緊緊捉牢會有墜地之虞。
許久許久之后,他才幽幽地嘆了口氣,苦笑地將鏡子放在病人頭側(cè),對著鏡面比劃了幾下,原本模糊不清的鏡子竟?jié)嵙翢o比,照得人炫目。
唉!師父又騙了他,說什么陰鏡早已損毀,湮沒在塵囂中,那么他手摸的古鏡又是什么呢?
和放在竹蘆里的陽鏡其實是一對的,出自同一工匠之手,只是紋路略有不同,一雕鳳,一刻凰,合為“鳳凰于飛”,也就是世人所稱的陰陽鏡。
“小妹什么時候會清醒?”她得預(yù)做準(zhǔn)備,像是衣服鞋子之類,雖然她還是有些懷疑。
“一個月內(nèi)!蓖暇昧藢λ焕。
魂回體才是完整,出了軀殼易遭鬼差拘捕。
“真的?”她尋求保證。
他含笑以對!敖疱X上有需要幫助的地方嗎?我想她的開銷應(yīng)該不少!
住院費、醫(yī)療費、飲食和其他雜物,想必相當(dāng)沉重,沒點家底是撐不起來。
“不用了,當(dāng)年那筆想買房子的頭期款,大概還剩七、八萬,而且每月都會有一位善心人士匯錢進(jìn)來……”她不知道他是誰,但她感謝他。
“四萬對吧?”他的錢。
“咦,你怎么知道?”朱秀婉詫異地睜大眼,一臉不可思議。
但笑不語的司徒離人撫著清秀小臉,以指輕梳披散在枕頭上的黑發(fā),暗自警悌自己,師父的奸狡不可不防,哪天被他賣了還愉悅地替他數(shù)鈔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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