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膳后,嚴馭堂早早便躺下安歇——這也是他現今最需要做的事。
不意外的,李進得到消息后,立即派出他的十二名近親侍衛南下護駕,因此他的安危暫時無虞了,只是他該如何揪出幕后主導?審視著身上的傷痕,他陷入沉思。
此時,一陣悠揚的旋律自窗外流泄而入。
翻身下床,他走到窗前,瞥見十余尺外的大石上坐著一道纖影。
回憶驟然被喚醒——以前芷茵也常對著他彈奏樂曲,性情柔婉的她所奏出的多半是委婉動人的音律,猶如醇酒佳釀般,讓人十分陶醉……
不自覺的,嚴馭堂像是被催眠般直朝聲音的來處走去……
“芷茵,是你嗎?”他輕聲喃道,仿佛擔心聲音再大些,眼前的幻境便會消失似的。
自她去世后,他們連在夢境中都不曾見過,他是真的很想她。
然而他的冥思并未持續太久,在下一瞬間,一陣驚天動地的尖叫爆開!
“呀!”無聲無息的出現在身后的黑影讓元千夢嚇了一大跳,整個人更是直接從石頭上滑下!
意外發生得太快,快得連嚴馭堂都搶救不及,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狠狠跌坐在地上!
“好痛喔!”元千夢哀號出聲。
“還好嗎?”如夢初醒,嚴馭堂急忙扶起幾乎四腳朝天的她。
是他認錯人了……也對,芷茵怎么可能會在此時出現在他眼前?他在內心嘲笑著自己。
“我看起來像是還好嗎?”輕撫著幾乎摔成兩半的玉臀,元千夢齜牙咧嘴的說:“我跟你不一樣,你是練家子,摔一下可能不痛不癢,但我的骨頭都快散了!”
“再說,你是傷患耶!都什么時候了,不乖乖在房里養傷,出來閑晃做什么?還一聲不響的欺近,你不知道人嚇人可是會嚇死人的嗎?”盛怒下的她將所有過錯全推到他身上。
“對不起。”從小到大沒說過幾回的三個字極其自然的自他口中溜出,“有沒有傷到哪里?”‘
“等我先把被嚇跑的三魂七魄全找回來,才有辦法回答你的問題!”甩開他的攙扶,元千夢沒好氣的一拐一拐走向石椅要坐下,然而迅速傳來的劇疼又讓她很快的站起。
“對不起,要不要請黃大夫來看看?”她的‘坐立難安’讓他感到很抱歉,他想幫忙,可她摔傷的偏偏是外人不宜插手之處。
“算了!黃叔忙了一天,就讓他好好休息吧!”元千夢試著平心靜氣,腦海中卻閃過一個想法——“你該不會是在借機報仇吧?”
“什么?”俊顏微征。
“因為我早先跟你意見相左,所以你故意趁我不備,跑來嚇我,對吧?”水眸狠狠的瞪著他,似乎想看穿他的意圖。
果真如此,她絕對會要他好看的!
“在下不是那種量小之人。”嚴馭堂心平氣和的解釋。
“是嗎?”她挑眉,“會說出‘寧可錯殺一百,也不愿放過一人’這種話的人自言器量不小,你認為我應該相信嗎?”
薄唇一抿,嚴馭堂低聲道:“我一直想為稍早的事道歉……”
他知道她在生氣——先前他的三餐都是由她送來,今晚,與他有口角的她卻是不見蹤影,很明顯是在跟他嘔氣。
平時,他是不會將這類小事放在心上,然而對象是她——他無法不正視,只因她一向對他照拂有加,下午他卻對心情原就不好的她動了氣……
“道歉?你還好吧?”不能怪元千夢訝異——相較于他先前的疾言厲色,如今低聲下氣的他讓她直覺得判若兩人。
“對不起……”對上她質疑的水眸,嚴馭堂再次道歉,“當時我說話太武斷了,若是傷了你……我很抱歉。”
元千夢原先的確還有幾分不爽,不過他都低頭了,她也不好再計較,免得顯得小家子氣。“算了,人與人本來就常有意見相左的時候……不過你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我是被你的樂音給吸引過來的。”
“那你也不需要一聲不吭吧?雖說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但你還是嚇到我了!”
“抱歉,我只是一時出神了,將你誤認為另一個人……”
“另一個人?”他帶著異樣的眼神讓元千夢直覺想到那條銀鏈,然而嚴馭堂卻只是輕描淡寫的一笑。
“是一位舊識……話說回來,你用的是何種樂器?與平日聽到的似乎不太一樣!
看出他不想在這話題上多所著墨,元千夢也沒追問,“你說的是那個吧?”纖指直指向遠處的一棵樹。
“樹?”嚴馭堂有些意外。
“是樹葉!彼m正。
“樹葉可以發出那么悅耳的音律嗎?”
“當然!彼p他一記少見多怪的眼神,“不過需要一點訣竅,你想學的話,我還能教你呢!”
“你的氣消了嗎?”
“你都自言不是量小之人了,我又怎么好意思再記恨呢?”笑靨重新回到臉上。
見她恢復如前,嚴馭堂繃緊的俊容這才略顯舒緩。
“這是相思樹的樹葉。”一拐一拐的上前折下兩片樹葉,元千夢將其中一片塞給他。
“相思樹?”嚴馭堂一怔,“是傳說中,被宋康王拆散的韓憑夫婦,死后不能同葬,遂自墓上各長出兩棵大樹相抱在一起的相思樹嗎?”
“娘是這么告訴我的,不過雖然這種樹的背后有個凄美的故事,它的樹葉卻能吹出很好聽的樂曲呢!”沒發現他的眼底閃過苦澀,元千夢逕自道:“先修一下葉片的形狀,再以食指和拇指夾住葉片,往上卷,含進嘴里……”
她邊示范邊說明,“上唇往內略斂,下唇則要緊貼著葉子才不會漏氣……”
“嗯……”見她解說得認真,嚴馭堂暫時壓下愁思,跟著學了起來。
“不對!不是那樣,吐氣要緩慢,施力也要均勻,你再瞧一遍!”
屢次拍掉他動作錯誤的手,元千夢再三指導正確的方法,嚴格的程度直可與學堂里的夫子媲美。“出聲時要盡可能延長氣息與時問,并保持聲音平穩……然后慢慢改變拉緊樹葉的力道及含在口中的深度,這樣就可以吹出高低不同的聲音了……”
經過反覆練習,嚴馭堂終于吹出一首完整的曲子,元千夢不禁用力為他鼓掌。
“對、對,就是這樣,我沒騙你,很簡單吧?”她洋洋得意的笑著。
他可是她門下的第一個學生呢!
“嗯,沒想到小小一片樹葉也能吹出悅耳不亞于絲竹管弦的樂曲……”嚴馭堂感到難以置信。
“天下間多得是你想像不到的事,若只是一味以狹隘的眼光和想法去看待這個世界,你會錯失很多精采的事物,也會常做出錯誤的判斷!
知道她語帶雙關,嚴馭堂只是淡然笑道:“受教了……對了,你這是無師自通的嗎?”
“當然不是,是娘教我的。小時候,每晚我都是在這葉子所發出的樂音中入眠的,可惜娘已經不在人世了。”
最后一句話讓嚴馭堂的瞳眸再度罩上一層沉郁之色。
正當他因記起晦澀的過往而默然不語時,清脆的聲音再度響起,“不過沒關系,以前是娘奏曲給我聽,現在換我吹給天上的她聽;每當想起娘,或是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就會這么做!蹦暆M天星斗,元千夢輕笑道,仿佛娘親慈祥的面容就在其間似的。
“令堂應該去世很久了吧?”看來時間將她的傷痛治愈得差不多了。
“我不知道你所謂的很久是多久,不過我娘大約是在一年前離開的!
“一年前?”他不由得詫異。
芷茵去世三年了,他仍然無法從傷痛中走出來,但她顯然恢復得很快……遠比他來得快。
“嗯……”此刻,元千夢忍不住想問他——它的主人是他這么哀傷的原因嗎?
然而記起先前說過不會主動過問他來歷,她很快的住口,并提醒自己:那并不關她的事,問了也沒意義……
“怎么突然不說話了?”嚴馭堂注意到她突然沉默下來。
“沒什么……”匆匆扯出笑靨,元千夢道:“你好像很好奇,為何提及我娘去世一事時,我看起來不怎么悲傷?”
“的確……”面對失去至親一事,他們兩人的態度有著天壤之別。
“初時當然會很傷心,我甚至曾經怨娘丟下我獨自面對孤獨與悲傷……但或許時間真能治愈一切的傷痛,到現在,我只記得跟娘在一起的美好回憶……”
他也記得和芷茵在一起的快樂回憶,然而每想到一次,他就覺得心痛一次。
“雖然我和娘今世的塵緣已盡,不過我相信人與人之間的相逢絕非偶然,常言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不是嗎?因此我認為娘和我之間必定存在著累世的羈絆,將來在某一世,我們還會再相見的!闭f到這里,她的聲音變得異常溫柔。
“但,屆時就不見得是以母女的形式了……”
“那又如何?今生娘這么疼我,下輩子換我照顧她也不錯。∮只蛘呶覀兂闪撕媒忝没蚴呛门笥,不也很好?總之,娘只是去另一個世界,并不是永遠消失,只要我過得好,我相信她在那里也會很安心的。”
不能說嚴馭堂完全認同她的話語,但她的樂觀卻感染了他。
“謝謝你……”
他低語。
“我沒幫上什么忙。 彪m然他的眉頭不再深鎖,但還是有幾分悶悶不樂。
“當然有。”唇角上揚了幾分,“謝謝你教我用樹葉奏曲,還有……你的話也讓我的心情好多了!
他一直對所謂的宿世與命運等說法感到嗤之以鼻,然而此時,他很想相信她說的——他與芷茵在下一世仍有重逢的機會,屆時他一定會好好彌補早逝的她,再也不讓她受到傷害。
凝視他黯淡的臉龐,元千夢以輕快的語氣道:“好了,時候不早了,再將方才的曲子練一遍,今晚就可以休息了!
“還要再練一次嗎?”她粲然的笑顏讓他的心情突然有些轉換不過來。
“不好嗎?打鐵要趁熱,現學也該現賣不是嗎?”
對上她笑吟吟的小臉,嚴馭堂點了頭,將樹葉拿近唇角,他開始悠悠吹出她所教授的歡悅曲子。恍惚間,他似乎又見到芷茵美麗的容顏浮現在他眼前,對他凝眸微笑……
明明吹的是輕盈的樂律,元千夢卻發現他深沉如海的瞳海隱約泛著淚光,更重要的是,那晶瑩的光芒就像細針一般,綿密的扎在她的心上,讓她怎么也無法移開視線。
“可以了嗎?”
直到低了好幾分的男性嗓音竄入耳中,元千夢才陡地回神,“什么?”壓下悸動得莫名的心,她故作鎮定的問。
“我可通過考驗了嗎?”
“嗯……”她匆匆一笑,卻怎么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對著他出神,她很少這么心不在焉的。
“你沒事吧?”嚴馭堂也察覺到她的異樣,“是不是方才摔傷的地方還在痛?真的不需要請黃大夫看看嗎?”
“不用啦!大概是累了吧!”元千夢擠出笑容,“明天睡飽一點就好了!睉撝皇沁@樣吧?否則她也想不出他的淚光為何會讓她看得目不轉睛,甚至心頭還微微一酸的原因。
“那你快回去休息吧!”他反過來催促。
“嗯,還有……謝謝你今天替我釣了那些魚。”后來的不歡而散讓她一直沒將謝意說出口。
“彼此彼此!睋P了揚手中的葉子,嚴馭堂微微一笑。
“你也早點休息吧!”懷著滿心的困惑,元千夢轉身走了。
而嚴馭堂則是在對著樹葉發了一會兒愣之后,忍不住又吹起輕快的旋律。
芷茵,若你在天上聽到這些,也會跟我一樣露出微笑嗎?遙望星羅棋布的夜空,他在心中無聲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