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無語,就這樣被他輕輕擁著,回到行宮。
莊漣漪感到汗水順著額間滴落,未入宮門,衣襟已經濕透。從小到大,她未曾有過如此緊張的心情。
為何?怕他殺自己滅口?還是因為……腦海中不斷浮現他親吻詩嬪時那香艷的畫面?
“公主先去更衣吧。”司徒容若注意到她流了不少汗,不動聲色的笑睨著她,“一會兒容若再教公主彈琴!
是了,每天黃昏,他定時教她琴瑟指法,可方才一頓驚嚇,把她嚇得什么都忘了。
莊漣漪低著頭,奔回寢殿,綠嫣早在那里等著,一見她歸來,連忙迎道:“公主,鮮花素果已齊備,要先歇歇嗎?”
“鮮花素果?”她不明所以,開口問:“做什么用的?”
“公主忘了?您說要祭奠皇后,稟報您訂親之事。”
天啊,她真是豬腦!祭奠母后這么重要的事,她竟會忘得一乾二凈?
“先替我更衣吧。”她有些倉惶失措,“另外……派人給司徒容若傳個話,就說今日琴課免了。”
“琴課不能免!遍T外有聲音傳來,“一日不練,自己知道;兩日不練,師傅知道;三日不練,天下皆知!
“司徒容若,你又擅闖本宮寢殿,好大的膽子!”她咬牙恨聲道,恨他為何總是陰魂不散。
司徒容若巧笑依然,瀟灑的邁入,方才林中的陰霾之氣已蕩然無存,仿佛什么也不曾發生。
“皇上說,公主貪玩,命容若時刻叮囑公主,”他欠身又道:“容若只有得罪了!
本想借祭奠之事逃避他,不料還是被他纏上了。莊漣漪嘆一口氣,只得回頭吩咐,“綠嫣,你就將祭案設在這廊上吧,本宮祭完母后,就隨師傅練琴!
司徒容若接話道:“在下亦有幾句肺腑之言要稟告皇后,正好借公主的祭案一用!
“你跟我母后有什么話可說?”她感到奇怪,隨即喝斥,“少搗亂!”
“一會兒公主便知。”他一臉神秘的賣著關子。
綠嫣見兩人又開始針鋒相對,吐吐舌頭,迅速帶著小宮婢們將案幾擺好,供上香燭。
司徒容若不再爭論,搶先跪在案前,上了三炷香,磕頭行禮后,望著空中鄭重道:“皇后西天極樂,草民司徒容若,本南齊布衣,機緣巧合榮登狄國宮閣,蒙狄皇錯愛,指予公主為師。草民雖才疏學淺,卻愿憑一己之力,助公主積才累學,亦愿終生服侍公主,以公主之苦為苦,以公主之樂為樂,若有二心,天誅地滅!”
他……這話是什么意思?莊漣漪頓時呆了。
他是間接表示不會殺她滅口嗎?
“公主還是擔心嗎?”司徒容若祭祀完畢,起身對她笑道:“天誅地滅,可是容若此生發過最重的毒誓了!
莊漣漪抿了抿唇,輕撣衣袖,示意綠嫣等一干宮婢退下;乩壬,斜陽晚照,拉長了兩人的身影。
“其實……”她斟酌的開口,“方才在林間,我什么都看到了……”
“容若知道,公主早在那里了。”他淡淡一笑,“公主如有話要問,容若知無不言。”
“你……你跟詩嬪真是表姐弟?”她凝視著他深邃的眸子直言。
“這身份倒不假,”司徒容若悠然坐于階前,語調偏低,回憶往事,“我自幼是孤兒,被表姐家收養,與她一同長大,我們只差一歲而已,但她天生嬌貴,我懂事早熟,反倒襯得我像兄長!
不過短短幾句簡介,莊漣漪便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他與詩嬪的情分,既深且遠。
“既然相戀,為何不相守?”不知為何,她泛起同情心,啞聲問道。
“相守?”他諷刺的笑,“談何容易!她家世代為齊朝官宦,自然是要為國效力。那一年,齊帝起意要贈送數名美人入狄,聽聞她美若天仙,欽點她入選。于是她肩負兩國和平使命,來到狄國,成了詩嬪娘娘!
如此說來,倒也不該怪詩嬪貪戀榮華權貴,只是……方才在林間,詩嬪待司徒容若太絕情,讓她實在看不慣。
“你打算將她搶回去嗎?”莊漣漪直接道出心中的想法。
“這一切決定不在我,而在她身上!彼χ鴵u頭,“如今的她,集三千寵愛于一身,享受富貴榮華,我已配不上她!
聽出他語氣中流露出的苦澀,這一刻,她想安慰他,卻不知如何開口,因為他的世界太過復雜。
“不過公主大可放心,方才容若已向皇后發過誓,無論如何,都會護著公主,哪怕有朝一日……”
他沒再說下去,但她卻明白他的意思。
哪怕有朝一日,詩嬪命他來對付她,他也會斷然拒絕。
“容若只是一介布衣,今生無大志,此番至狄國,不過是想與心上人相守。無奈感情已由濃轉薄……”他聲音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待公主出閣后,容若自當向狄皇請辭,回歸故里!
這一刻,莊漣漪覺得自己真正認識了司徒容若。從前,他對她來說,不過是一個美得宛若妖孽的男子,臉上總掛著虛偽的微笑,仿佛沒有靈魂、不會悲傷般?涩F在,她卻看到他心底柔軟的那一面。
因為喜怒,人才真實。
從此刻起,她認定他是她的朋友、她的老師,是她可以傾吐心事的人。
“怎么不說話了?”良久的沉默引來他的側目,“公主還有疑慮?”
她搖頭,一邊微笑,一邊緩道:“先生知道漣漪是什么人嗎?”
司徒容若聞言微怔。
第一次她喚他“先生”,喚得如此敬重,可見,她打心眼里接納了他。不過,她這問話是何意?
“漣漪的母后本是將軍的女兒,”望向祭案,她悵然道:“母親自幼在軍中長大,雖有巾幗氣概,卻無柔媚女子的萬般風情,所以,自從詩嬪入宮之后,母親便失寵;蛟S,父皇從沒真正愛過她,只把她當成一個女將軍、一個扶持國家的得力助手。母親在面前輸得一敗涂地,最后抑郁而終!
她用“母親”二字,而不用“母后”,司徒容若知道,這表示她對自己敞開心扉。
“漣漪打小和母親一樣,不愛琴棋書畫愛武裝,騎馬射箭樣樣在行,就是不懂得穿衣打扮。”望向他,她忽然輕笑,“多虧先生調教,否則,漣漪連衣服的顏色也不會搭配呢。”
他忍俊不禁,想到她那日七彩繽紛的穿著,滑稽又可愛。
“先生可否教我?”她忽然邁近一步,祈盼地望著他。
“公主要容若教什么?”他凝眉,神情嚴厲問。
“教我做一個美麗的女子,做一個像詩嬪那樣美麗的女子!
她豁出去了!
她要嫁到南齊,與令狐南白頭偕老,要成為他最愛的妻子,看來必須讓自己變得傾國傾城之姿。否則,令狐南依舊不會多看她一眼、不會記得她的面貌……
她不愿重蹈母親的覆轍,不想在輸得一敗涂地后,仍不知自己敗在哪里,更不愿悲劇發生時,無力回天。
她要用盡心機,千方百計的將幸福抓在手里,哪怕那幸福如山中霧、指間沙,她也要用力緊握,執著不放。
司徒容若懂了她話語背后的意涵,眼中泛起瑩亮笑意,似是嘉許。然后,他緩緩地點了頭,許下堅定的承諾。
流水隨春逝,不知不覺,兩年過去了。
莊漣漪站在檐廊下,望著滿目蔥綠。
又是仲夏季節,金黃的陽光竟讓她有些怔然。
明日,她就要嫁到南齊。那里的陽光也如這般的麗美好嗎?她心心念念盼著這一日終于到來,卻感到害怕。
如今的她,經過司徒容若極力改造,已經從一個只會騎馬胡鬧的紅衣少女,蛻變成沉穩優雅的公主,甚至連詩嬪和她一比,也顯得黯淡無光。
然而,她沒有預期中的喜悅,反而有些茫然!這世間最易流逝的,便是紅顏美色,從未得到過反倒好些,一旦食其髓知其味,定會眷戀不舍。
她又該如何永保傾城國色?
呵。永保?癡心妄想。
看著這盛夏的行宮,她居住了兩年的地方,由于一直在此潛心學習,她鮮少回京里,這里倒成了她的家。嫁到南齊之后,她會想念這里吧?
素手撫上欄桿。是!行宮的一草一木皆會讓她留戀。但更令她留戀的,是陪伴了她兩年的人……
“公主,司徒先生來了!本G嫣碎步上前稟報。
不必回眸,她已經能認出他的腳步聲,如風輕盈,一步步走至她的身畔。
“先生來得好早,”莊漣漪笑道:“茶還沒煮上呢,不如勞煩先生親手烹一盞茶?本宮很想念先生的手藝。”
這聲先生喚得敬重,但語氣中卻透露出親昵。兩年的相處,她早已把他當成至親之人。
司徒容若依舊一襲白衣,頷首笑答,“也好,久未替公主煮茶了,就當臨別之禮吧!
莊漣漪眉心一凝,仿佛觸碰了最不愿意提起的事。
的確,他們即將分離,她要嫁到南齊,而他,會辭歸故里。
曾幾何時,她從厭惡他到敬重他,甚至有些離不開他?
同樣是這間憩閣,迎風,可跳山水,依舊是這副紫砂茶具,果品俱全,然而,心境卻截然不同。
她靜靜品著他親自遞上的糖茶,半晌無語。
“公主這套淺藕色的衫子很美。”司徒容若望向她,一如往常的笑道:“今后要多穿淺色衣裙,淡雅的色調最襯公主的膚色。”
這是臨別贈言嗎?茶是甜的,咽下口,卻有一絲苦澀。
“早記下了。這兩年,本宮添的新衣,都是淺色,再也不敢穿得像從前那般花花綠綠的惹人笑話。”
兩人仿佛同時想起初遇時她滑稽的模樣,相視莞爾。
“稟公主--”綠嫣手捧著東西自外面進來,“京里派了人,送了些東西給司徒先生,說是詩妃娘娘賞的!
“哦?”莊漣漪一怔。她記得,自兩年前林間私會之后,司徒容若與詩嬪便再無來往。
不,如今該改口稱“詩妃”了。父皇已經封她為一品皇貴妃,不久前她又終于有孕,更是備受皇寵,人人都說她會成為未來的皇后。
“想必是臨別之禮吧!彼就饺萑裘娌桓纳,“臣謝貴妃娘娘恩典!
說著,他對寶匣跪下磕頭,再起身賞了那前來頒賜的管事太監,送人離開。
如今他提起詩妃,并無任何異樣,仿佛除了表姐弟關系之外,兩人毫無瓜葛。
唯有莊漣漪看到,那眉心平添一抹苦楚,瞬間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