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上一任圣女選出時日莫約是十五年前,當時賜死的十名姑娘,哭得肝腸寸,有人不服、有人怕死、有人想逃,最后由幾位壯漢架住硬灌毒酒,場面教人見之不忍,姑娘們扭曲的臉孔,充滿憤恨與不甘,雖然為天魔教獻上生命是光榮之事,一旦面臨了死亡,說心甘情愿未免太強人所難!
但,把毒酒喝得如此爽快,彷佛接下來她們各會喊出一句“再來一杯!”的詭譎氛圍,連圣女登上香檀寶座這等大事,也不及幾個丫頭豪邁干杯的氣勢來得教人為之喝采。
“怎么這般辣呀?”夢吐舌,猛晃小手對著它揚風。毒酒色澤粉若櫻瓣,哪知味道又刺又辣又燙喉,險些害這幾個一口灌下的姑娘嗆到,果然好看的東西不一定好喝吶。“要是能配串冰糖葫蘆,還不會這么難下咽……”
“冰糖葫蘆?那是什么?”芳心也嗆得直咳嗽,好不容易才順氣。
“我知道,我見過!”玉簪搶白,在客來賭場外頭,總有人扛著它們在叫賣,不過她太專注于賭桌上,倒不曾嘗過。
“它是很美味的東西哦!一根竹簽上,串了六七顆腌李子,再滾進熱融的糖水里,李子外層包上的糖,冷卻之后,會變得晶瑩剔透的糖衣,又甜又脆,配合里頭腌李子的酸,滋味又矛盾又特殊,好吃極了呢!”
光聽見腌李子,大家口腔自動自發泛出唾液,再聽見剔透糖衣,嘴里又是一陣甜,方才毒酒的難咽,彷佛也被腌李子和糖的滋味給化去。
“一顆一顆,紅通通、圓滾滾的,那紅,像極了胭脂……”
也像極了此時昏厥倒下的苑東,白紫唇畔溢出的一抹血紅。
緊接著,貴華也嘔出一口血,失去意識,下一個輪到玉簪……
夢還在說著,身旁芳心砰的一聲倒臥在地,也沒能打斷她:“我最愛第一口咬下它,腌李子破開,里頭酸甜汁液冒出來,碎掉的糖衣混著一塊兒,在舌尖上跳舞,酸得教人皺眉,又甜得教人著迷……”貝白的牙關,染上腥紅,連同一開一合的唇瓣,也被抹得透紅,那是從喉間深處反嘔出來的血絲,它們害得她口齒開始不清不楚,阻礙她的伶牙俐嘴,越冒越多、越冒越兇,大量濡濕她身上那襲白色教袍,她不死心,硬是要將話說完:“可是……有個討厭的人……每次都在我膜拜、膜拜……最后一顆糖……葫蘆時,就會恰恰好跑出來……踩扁我的糖葫蘆……他還……欠我好……好幾顆糖葫……”最末幾字,只剩氣音,微弱得不及她喘息聲來得大,平時輕易就能脫口的言語,此時此刻困難無比,就連呼吸,都短而急促。
她無力仰倒在白玉瓦上,唇瓣仍一開一蠕地說著話,離開口中的,不是聲音,而是蜿蜓的血泉,她開始覺得冷了……雙手雙腳都凍僵了,變成不是自己的,她無法握拳或蹬腳什么的……
好冷,她想磨搓手掌,想用暖暖氣息呵煨它……
好疼,全身無一不疼,像在火里燒一般,極痛,卻又冰冷……
好吵,耳邊嗡嗡作響,許許多多的聲音,混亂圍繞,是那頭大黑熊又跑回廳堂里大鬧了嗎?為何她聽見每個人都在尖叫、每個人都抱頭鼠竄?
她想仔細聽,但力不從心,她僅存的力量都耗費在呼吸上,每一口,都教她冷汗涔涔,被滲出血水所濕濡的雙眼,捕捉到她在這人世間的最后一眼光景。兩根巨大白玉鳳柱,被人一掌擊碎,一只展翅大鷹凜冽飛馳,鷹翼上有著金亮的紋路,急促地、狂亂地,斂翅,降落她身邊。出血的雙耳,聽見最末一聲叫囂,憤怒、慌張與恐懼并存的咆哮―“夢!”
在她身邊的,并不是鷹。那是聞人滄浪,尋她尋得幾近瘋癲的聞人滄浪。從嚴家當鋪聽見公孫謙道出關于天魔教圣女考驗一事后,他心急如焚地動身開始找她,區區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天魔教,豈能難得倒他!
他真的被難倒了。
江湖之中,問不出任何關于天魔教的詳細事跡,天魔教并未深入武林各派,他們雖稱為“教”,目的卻不為成為人人崇敬懼怕的江湖大派,他們沉迷于侍奉自身塑造的神“天之魔尊”,故步自封地研究煉毒,連他們的根據地也被訛傳在遙遠西方國度,夢在他身邊的那段時日,不曾留下蛛絲馬跡,她的一切,他所知曉的竟是如此貧瘠!
他被江湖萬事通的錯誤消息導向西方,沿途邊問邊找,急得坐立難安,每每腦海中回蕩起公孫謙的話,他險些就要氣血攻心,走火入魔……賜死,一個不留,以免復息。
絕不!他絕不讓她遭遇那般情況,誰敢動她,他聞人滄浪便將誰砍為粉!
數不出多少夜里,他夢見她渾身浴血而驚醒,發出痛苦呻吟地以掌捂臉,另一只手,掄成硬拳,懲罰自己一般地握出一手血濕。
可是那樣一來我會死耶……
不!我不會讓你死!
聞人滄浪不只一回在心中立誓。
我不會讓你死!
我可以原諒你種種戲耍及頑皮,但我不會原諒你以死離開我!
夢……
聞人滄浪加快尋人步伐,卻不得不感到挫敗,他一路走來,天魔教的所在地仍是毫無頭緒!他只是茫然往西方走,在尋找夢,尋找著他的夢……
就在此時,他在一處小小市集里,遇見一個年輕姑娘與她的夫婿,一切才終于明朗。
那位姑娘名喚凌霜,正是天魔教圣女備選之一,她本想在鄰西的城鎮尋找一東西,卻沒料到遇見了教她傾心相隨的男人,她為他,甘愿背棄天魔教的一切,什么圣女什么考驗,她都不奢求,只求與情人終生廝守,即便一輩子都必須過起躲躲藏藏的恐懼生活,她亦無怨無悔。她得知聞人滄浪在找尋“夢”―那位與她自小一塊兒長大的活潑姑娘,總是霜姊長霜姊短地甜甜喊著她的夢!這個男人,雙眼腥紅,眸里填滿了渴望、擔憂、急躁,以及瘋狂,她看見一個瀕臨極限的孤傲男子,為再見夢一眼。
凌霜告訴他:你一路走來的路線,完全不對,天魔教并不在這方向。
凌霜宛如汪洋中一根浮木,被聞人滄浪雙手緊緊鉗制,問出天魔教的正確所在地,然后,他開始不吃不喝不睡,不將時間浪費在小事上頭,盡全力在折返奔馳,盡快補回錯行的百里路程。
遲了,他仍是遲了!
她在他的懷里,沒了氣息,嘴、眼、鼻不斷不斷不斷汨出鮮血,紅色眼淚,將巴掌大的臉蛋濡得妖艷恐怖,血珠子,再沿著頰弧,一滴、一滴、一滴,淌落他的掌心,燙得他抽檣,又凍得他發顫……
“夢……”聞人滄浪拍打她臉,啞聲喚她,她沒有動靜,臉色除了慘白,更摻雜一絲暗青,她軟軟靠在他懷里,像尊被剪斷絲線的傀儡娃娃,這樣的依偎,不帶任何溫暖親昵,只讓人覺得絕望。
聞人滄浪眸光越發冰冷,極黑的眼瞳染上玉柱雕鳳的夜明珠寒光而變得凝霜般銀冰色,在眾人抽息聲中,他疾如奔雷,眨眼之間來到天魔教教主寶座前,以血污的大掌扣緊天魔教教主咽喉,五爪收緊,寒聲道:“解藥!”他的逼迫,伴隨著指節下捏緊頸骨的咯咯聲。
“沒……沒……”教主蒼老威嚴的貴氣,此刻蕩然無存,牙關打顫,一旁的藍泠早被嚇得無法動彈,只能驚恐看著他對教主施暴。
“沒解藥,我滅了你們天魔教!”聞人滄浪咬牙,就要將老教主擊斃!
“慢著!”魔姑奔上白玉階,慌張阻止:“你就是夢天天念在嘴里的那個男人嗎?”
聞人滄浪不看她,此時一心只想逼他們拿出解藥救人!
“夢喝下的毒,是無解的,當初第三代圣女便是以它贏下考驗,你就算殺了教主,夢仍舊是!”
魔姑話沒說完,聞人滄浪將老教主甩飛出去,像拋顆皮鞠般容易,老教主直直撞向白玉鳳柱,口中噴出血柱,再軟軟滑下,完全失去意識,聞人滄浪瞧也不再瞧他,冷冷走向藍泠!
“我沒有解藥!”藍泠動彈不得,刷白芙顏,猛搖頭,想逃,卻又自知絕對逃不出這個男人的手里,她拳兒一緊,握在掌心的榮耀之物提醒了她:“不、不然這罐藥你試試……它、它它它可以治看看……”那是教天魔教眾人驚呼連連的神奇藥膏,續命膏,眼下確實能用來轉移男人的殺意。
聞人滄浪一把奪過它,輕功飛回夢身邊,扶起她,內力震破膏瓶,滿滿一手的藥膏溢于掌心,他以指腹挖了一匙又一匙,猛往她嘴里塞,無論他塞多少,血絲都會從藥膏之中重新淌出,彷佛在告訴他,光憑這種玩意兒是拚不過我的!
“你這個自己招惹上我的家伙,說來就來,說走就要走,你從不問過我,總是任性妄為、貪玩不懂節制,將我的人生弄得一團糟之后,你就想走了嗎?!別想!我不會放你走!你別想離開我!”聞人滄浪沉聲恫嚇,環抱在她肩上的手掌力道重得幾乎要穿透她的膚肉,他濃重粗喘,像憤怒至極,又更像無能為力的茍延殘喘,他的氣焰在吼完那幾句狠話之后,虛軟下來,變得懇求、變得無助:“那夜是我不好,你可以氣我、可以不原諒我、也可以反過來惡整我,怎樣都可以,但不要離開我,不要用這種方式懲罰我……夢……”
魔姑自始至終看著,嘆著息,緩緩走過來,廳堂里的眾人早已四四散散,逃的逃、躲的躲,堂里除了緊抱芳心尸身放聲大哭的阿飛嘶嚎外,只剩聞人滄浪喃喃喊她名字的呢語。
“她以為,你在生她的氣,她很怕你不原諒她,我第一次看見這個丫頭哭得那么傷心、那么手足無措!蹦Ч貌⒎遣慌逻@個男人會突然大開殺戒,她只是想替夢做最后一件事,讓夢能走得釋然。她很清楚,夢嘴里雖然沒多說,卻教人瞧得清清楚楚,夢有多遺憾于最后與他分離時,竟是得到他的反目成仇。她一定很想跟他和好。
“為什么不救她?為什么眼睜睜讓她死?!”聞人滄浪背對魔姑,森冷低唁。
他問的是,為何見她飲下劇毒,而冷眼旁觀?
“這種景況,我見過兩回了,這已是我們的……教規,我無法插手!蹦Ч靡埠芡春拮约褐荒苣克瓦@些女孩們赴死,她與她們朝夕相處,感覺濃厚不在話下,每個女孩都像是自己懷胎所生,她們的死,彷佛在婉她的肉一樣疼痛,尤其,當這些女孩被帶到她身邊時,她就必須做好在這群丫頭之中,只能活下一個的準備,這對她何嘗不殘酷呢?
“我聞人滄浪,誓滅天魔教!睅е鸷蓿蛔忠蛔直湔f著。
魔姑心一驚:“你!夢的爹娘也在天魔教,她不會樂見你動手……”
“他們連她的死活都不顧,我又何須顧忌這些?”
“就算你這樣做,夢也不可能起死回生,何苦呢?”
“不許提死字!”聞人滄浪狠若夜叉,用眼神砍殺魔姑。
魔姑被他眸里的殺意嚇退一步,嘴仍不愿閉上:“不提她就真的不會死了嗎?她飲下的毒,沒有解藥,是我們天魔教最極致的奇毒,它被配制出來,就沒有抱過讓飲者活命的打算,所以,我們稱它為‘無解’,普天之下,無人能解,它毫無克星。”末了,魔姑附帶輕嘆。她這幾天的嘆息次數都快比整年加起來還要多,隨著吁嘆,她無意義說了一句:“要是書上提的藥人是真有其事,興許尚有一絲生機……傳說藥人能解天下眾毒,但世上怎可能有藥人呢?沒有誰可以被喂以成千上萬的毒物而活下來吧?不可!”
聞人滄浪打斷魔姑的話:“世上確有藥人存在!
聞人滄浪朗目如星,重新亮活起來,魔姑的無心提點,就像是特敕、就像告訴他,夢有救了。
他攬緊懷里的人兒,唇瓣抵在她的發漩上,吁息,雙眼濕濡,輕聲說道:“嚴家當鋪就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