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來到陸家墓地,墓地修在隱僻的樹林深處,以致密的石材砌成,拱衛的樹在隆冬已掉光了樹葉,但可以想見在春夏之際,此處是草木扶疏的幽靜之所,修墓之人顯然花了一番心思。墓碑上,刻有陸家雙親與雙生子之名。
“我本來想修四個墓,又想姐姐生前疼愛孩子,兩個孩子離了父母也會寂寞,于是將他們葬在一起。”趙姨娘忐忑地解釋。
陸歌巖不發一語,鄺靈感覺他竭力壓抑著激動。他繞著墓地緩緩走了一圈,仔細觀察每一處,神色淡漠,瞧不出情緒。短短的片刻里,趙姨娘如坐針氈。
陸歌巖忽問∶“這墓修好多久了?”
“將近二十年了,那日我回來,發現家中慘狀后,就盡快將他們葬了,讓他們入土為安!
“所以墓地旁這些樹,也栽了二十年?”
“是——”
“種了二十年的樹,怎么才跟我一樣高?樹身怎么只有碗口粗細?”
趙姨娘臉色霎時蒼白。糟了,她只顧催人趕工,竟忘了這些細節!
“墓石修得很整齊,也打磨得很光滑,放在這里二十年,竟然沒有半點風吹雨淋的痕跡……”陸歌巖望向趙姨娘!斑@里是你讓人趕造的,為了讓我回來吊祭,是吧?我家人根本沒葬在這墓里,是不是?”
趙姨娘腿一軟,跪倒在地!澳、你聽我說,我不是有意騙你——”
“他們究竟葬在何處?”
“他們——那時候宅里處處是尸體,我吩咐人全部收拾了,但其中沒有你爹娘和你弟弟,直到幾年后,清理庭園的幾座湖,才發現湖底有幾具骨骸,有大人也有孩子,還撈到幾個配飾,是你爹娘隨身的物品……”其實當時一伙盜匪懶得處理尸體,全數丟入湖中,將湖填平,一年前她聽說陸歌巖現身江湖,才命人趕這座墳。但這當然不能照實說。
陸歌巖聽著,心如刀割。他的家人死后竟被沉在湖底,被魚蝦啃食?
“趙夫人,你說你自覺愧對陸家人,有補償之心,既然如此,應該好好安葬他們,為何反而造了假墓來騙人?”趙姨娘的心虛太明顯了,鄺靈暗暗鄙夷,這婦人必定還隱瞞了什么。
孫二扶起趙姨娘,向陸歌巖道∶“那些骸骨糾纏在一起,分不清是誰,夫人不想驚擾死者,所以就地把湖填平了,將骸骨葬在一起。這墳確實是一年前修的,夫人是想陸兄早晚會回家來,為了讓你有個安慰,絕非有意欺瞞。”
趙姨娘忙向陸歌巖道∶“是、是啊!我怎么會騙你呢?”
“姨娘,你說你在二十年前曾尋找過我,一年前我下山來,江湖上漸漸有了我的名號,你難道不曾聽到過?為何你沒有聯系我?”陸歌巖沉聲道。這假墓、姨娘閃爍的眼神,似乎另有隱情。
返家以來,他心情混亂,此刻雖然總覺不對勁,卻如霧里看花,看不清捉不住,真的有什么不對嗎?或是糾纏他二十年的夢魘,令他疑神疑鬼?
“這……你這一年來殺了好多人,我、我會怕你……”趙姨娘強笑,她是怕,怕死了他得知她參與滅門,宰了她祭奠慘死的家人。
她飛快瞥了孫二一眼,低下頭去。
感覺陸歌巖的目光瞧來,孫二不敢回望,只是對陸歌巖尷尬一笑,別開眼去。
陸歌巖微皺眉。姨娘為什么要看孫二?他看得出姨娘與這男子關系不單純——莫非,姨娘是擔心他因為她養了小白臉而怪她?
在他記憶中,姨娘是個膽小溫和的女子,這幾年,姨娘占據他的家,以主人自居,如今他歸來,她難免心虛愧疚。她一個女人家,想要有個男人倚靠,也是情有可原,他并不怪她。
他嘆口氣!耙棠,你不必怕我。我的劍只殺仇人,不會對付家人和親人。我了解你的苦心,但我要的不是一個憑吊之處,我想見我爹娘真正的埋骨之所!
鄺靈聽得暗暗皺眉。他怎么了?疑點這么多,這么顯而易見,他何等精明,怎么可能毫無所覺?他怎么會對趙姨娘沒有絲毫疑心?
陸歌巖問道∶“所以,他們其實在大宅里?”
“是、是啊,等等我們回府,我立刻就帶你去——”趙姨娘的話還沒說完,便有人急急奔來,一路驚惶地叫嚷。
“夫人,不好啦!不好啦!”是陸府總管。他臉色慘白,上氣不接下氣,顯然是一路急奔來的。
趙姨娘沒好氣地斥道∶“什么事不好了?”
總管一臉恐怖,喘口氣,顫聲道∶“府、府里——出人命啦!”
一行人急趕回陸府,總管在路上向趙姨娘稟告。
“府里眾人本來各自在做事,我也按日常規矩到處巡視,忽然馬廄那邊哄亂起來,馬夫來報,說是馬一匹匹倒地暴斃,我剛過去察看,沒想到廚房也亂了,廚子、廚娘陸續倒地不起,一探口鼻,全都沒了氣……”
眾人趕抵廚房外,就見外頭放著十來具尸體,都蓋了白布,長工們圍著議論紛紛,幾個丫頭聚在遠處哭泣。
趙姨娘見著尸體,手足無措。“這、這是怎么回事?”
尸體全都臉色發黑,顯然是中了劇毒,陸歌巖只瞧了一眼,問鄺靈道∶“你看如何?”
鄺靈俯身檢視尸體,取出白布包指,翻開尸體的嘴唇和眼皮察看,嗅了嗅四周氣味,瞧瞧空無一人的廚房,問唯一活下來的廚娘∶“當時是什么情狀?”
廚娘啜泣道∶“我們大家本來在做今天的點心,忽然有人大叫起來,聲音痛苦,有人去扶他,可是他倒下后就動也不動,接著大家陸續倒下……”
鄺靈點點頭,向陸歌巖道∶“是‘牙木桂’。一種從海魚提煉的毒素,這毒溶于水就能用,但略帶腥味,一般人會以為是魚蝦的味道,不會留意!彼藦N房一眼!袄镱^都是這種氣味,要查出毒下在哪里,得花一番工夫,而且這毒容易殘留,最好是把廚房燒了!
趙姨娘立刻尖聲命令總管去安排,一面惴惴地問∶“為什么有人要害這些人?這些人只是給我燒飯的。
“說不定是有人想害我們。下在用水之中,下人不知道,拿水去煮飯,送給我們吃,我們就中毒了!睂O二皺眉道。
六姨太問那廚娘∶“今天有陌生人來過廚房嗎?”
“沒有……”廚娘瞧向鄺靈!爸挥朽棿蠓蛞辉鐏磉^。”
此言一出,所有目光集中于鄺靈,陸歌巖與阿衛的視線格外復雜。
她淡道∶“我一早餓了,等不及送早飯,就來瞧瞧有沒有東西可以果腹!
陸歌巖忽問∶“你的箱子里有‘牙木桂’嗎?”
她震愕,他是在懷疑她嗎?她望向他,他眸光深邃無波,眸光沒有懷疑,但也沒有信任。
她微微昂頭,坦然道∶“有!
氣氛霎時變得古怪。人人盯著她,趙姨娘震驚尷尬,孫二嚴肅,六姨太顯得詫異又難以置信。下人們有的驚恐,有的懷疑。
下毒的不是她,何必心虛?她問心無愧,昂然面對所有視線。
“不可能是鄺大夫下毒。”陸歌巖道∶“她是我的朋友,不會加害我家中的人。下毒的另有他人。”
他既如此說,趙姨娘也不便當場追問鄺靈,只道∶“我先讓人處理了這些尸體,再讓人把廚房燒了!
“就麻煩姨娘你了!标懜鑾r道,右手按住鄺靈肩頭,淡道∶“鄺大夫,我護送你回房吧!”
名為護送,但鄺靈很清楚,陸歌巖是想檢查她的木箱。一回到房中,她立即取來木箱,箱中果然被翻得狼籍,她冷靜盤點。
“我昨天傍晚開過箱子,當時東西都還在!
“所以偷藥的人,必定在昨日傍晚之后才來!标懜鑾r問道∶“丟了什么?”
“牙木桂整瓶不見了。我箱中有幾味藥,但被偷的全是毒物,下手的人必然懂得毒物,很明白他要什么!毖b有血繡菊的小瓶也被偷了,幸好,她將大部分的血繡菊藏在木箱夾層中,沒被盜走。
她望向陸歌巖,他若有所思地倚在門邊,眸光沉靜而銳利,仿佛變回初次見面時那個男子——機警,冷淡,什么也不信。
回房的路上,他一路扣著她肩頭,像是防她逃跑,是當真在懷疑她?
“不是我做的!彼敛蛔,先開口。
“我知道。我相信你!
“不,你的神情分明是不信我!
“也許該說,此刻我不知道該信什么!奔倌、暴斃的李昆、有所隱瞞的姨娘,還有他解不開的心結,太多事同時發生,令他混淆,他難以整理思緒、靜心思考。他不愿相信是她,但毒藥的確是她的,他還能想到誰?
“為什么?我們相處這么多日,你還信不過我嗎?”
“你做了什么讓我相信?難道在湯里下迷藥,是為了讓我相信你嗎?”
鄺靈無言可對,苦笑!暗拇_,你懷疑我是無可厚非!敝皇,他邀她共享一把傘,她以為在他心中,她是與眾不同的……原來,是她自以為是了。
只是想要你在我身邊……那句話,又是什么意思?
她咬唇不語,有自作多情的難堪,更多的是失落,心緒紛亂,但仍試著為自己辯解!翱墒悄阋睬埔娏耍髅魇怯腥藖硗滴业乃帯
“除了我和阿衛,有誰知道你帶著一箱毒藥?既然不知道,怎會來偷?箱子是你的,你大可將它弄亂,裝作被人盜取藥物。”
“但是,你和阿衛都知道我擅于用毒,出了這種事,你們第一個就會疑心我,我怎么會在你們眼皮底下玩這招?這不是太蠢了嗎?”
“或許你算準了這一點,認為我們不相信你有這么蠢,反過來利用我們!
“那我又為何要殺那些人?”
“也許他們撞見了你做什么,你想滅口,或者你計算失誤,本想害別人,沒想到下毒的水被他們喝了……”他只是隨口猜測,但聽來不無道理,不由得也將信將疑。
她越聽越惱!斑@都是你猜想的罷了,我和那些人素不相識也無仇,為何要殺他們?殺他們對我又沒好處!
“若是對你有好處,你就不介意殺幾個人了,是不是?”
他就是認定她作惡是吧?她氣往上沖,口不擇言。“對,我就是天生的壞胚,惡毒心腸,不把人命當一回事,若是對我有好處,殺人對我就像捏死螞蟻那般容易!至于毒死這些人對我有何好處,還請陸公子參透后,不吝指點我,因為我實在想、不、出、來!”她兩腮脹紅,一時也說不明白為何如此氣憤、如此心寒?
陸歌巖靜望著她,忽而輕笑出聲!澳闵鷼鈺r不像貓,倒像只小老虎。”怒火灼亮她晶燦雙眸,秀臉紼紅而倔強,生氣勃勃,別有一番風情。
他居然笑得出來?鄺靈氣結,冷冷道∶“你笑是信了我,還是不信?”
他斂住笑!叭缒闼,毒死廚子和馬匹,對你并無好處,但那些人確實是因你的毒物而送命,你又是府中唯一懂得使毒的——”
“怎么見得只有我懂得使毒?說不定有其他人懂!敝辽伲椭栏心硞人懂,但她欠缺證據,此刻揭穿對方,那人絕不會承認,徒然打草驚蛇。
“如果不是你,會是誰?還有誰懂得使毒?”
“牙木桂并不罕見,對毒物稍有認識的,都懂得如何用它!彼龥]忽略,他并未回答自己的問題。
“那為何要殺無辜的下人?假若你是他,你猜他為何要這么做?”
“我不知道,我不是那個人,不懂他目的何在!彼辉竿茰y,萬一推測得太有道理,他豈不是更疑心她?
他明白她的心思,道∶“我說這些只是推想,并非指責你,你別多想!
他想相信她,很想……但她最初是在李府等他,她與李昆一伙人恐怕不是毫無關系。如今李昆已死,她與六姨太私下會面,談了什么卻不愿對他提,或許是兩人決定暗中合作……
她在客店為他挨了一刀,但誰說那不能是博取他信任的苦肉計?她不就在數日后對他下藥了?
他想信任她,真的很想,但她身上有太多疑點,而他有太嚴重的心病,但愿是他多疑,假若她也背叛他……
他下頷凜然抽緊,不愿再深想,滿眼陰霾地望向門外,忽見有人快步走來,是孫二。
孫二來到房門外,道∶“夫人請鄺大夫過去一趟。”
陸歌巖問道∶“有什么事?”
“陸兄請放心,既然你替鄺大夫擔保過,夫人不會為難他,只是有些小事找他,不過夫人沒說細節,我也不清楚!
他忽想,會不會趙姨娘才是幕后主使?不,姨娘或許對他有心結,可終究是個弱質女子,曾行走江湖的孫二才會是主使者,但目的又是什么?
種種猜疑不曾外顯,他淡淡向鄺靈道∶“姨娘找你,你就去瞧瞧吧!”
鄺靈瞧他一眼,眸光疏離,走出房來,向孫二道∶“那就請孫爺帶路了!倍箢^也不回地隨孫二離開。
他說只是在推想,并非指責她,但語氣中的遲疑與不信任瞞不過她。
她只覺他佇立在門畔,目送她走開,目光久久地膠著于她背影。
他專注的眼神不再有為她撐傘時,令她心悸的纏綿柔情,唯有冷淡的審視,已摻入無形的疏離。
她抑郁著,心口刺疼,不愿回頭看已在她心中占有一席之地的他。
終于明白,她無法成為他信任的第四人。
終于明白,她到了他的傘下,卻沒有真正進入他的心——
鄺靈很清楚,毒物是她的,又鬧出人命,她擺脫不了嫌疑,趙姨娘看在陸歌巖的面子上,或許不會拿她怎樣,但請她離開陸府恐怕是免不了的。
孫二帶她到一處花廳,趙姨娘客氣地請她坐下,喚丫頭送上點心茶水。
“你和歌巖回房去查箱子,果然是丟失了毒物嗎?”
“確實是丟了幾味藥,我很羞愧,是我太大意,害府上廚子枉送性命……”
“快別這么說,真要說誰有錯,也是我這個做主人的錯,累得你和歌巖受驚。”趙姨娘一聲長嘆,顯得很是自責!巴,飯菜點心送去給你們之前,我會讓人檢查過,你和歌巖也都要小心!
“是,多謝夫人費心。”不將她逐出府去嗎?鄺靈有點意外。
“我請你過來,是因為我這幾天吃不下睡不好,心煩意亂,聽說你是大夫,想請你給我把個脈!闭f著便將手腕伸向鄺靈。
原來是找她過來看。坷碛扇绱藛渭,鄺靈反而覺得不對勁,只是此時也不便推卻,于是伸手搭住趙姨娘腕脈,片刻后開口。
“夫人脈象急躁,心火旺,我開個清火靜慮的藥方給你即可。”
趙姨娘舒口氣。“那就好,我還怕是得了病呢,上了年紀了,不比年輕,老是有些小病痛。”
孫二笑道∶“有個大夫住在府上,就方便多了,夫人若是有什么不適,立刻就可以請鄺大夫過來看!
“是!鄺大夫就多留幾天吧!”
“有我能效勞的地方,自當盡力,不過……府上這么多人中毒身亡,夫人還信得過我?”從種種跡象來看,這兩人都非善人,怎么可能不向她追究,還待她如此友善?一定有詐。
“歌巖信任你,不是嗎?我當然也信你。 壁w姨娘和顏悅色地道。
對方顯然是裝傻,如此再問也問不出什么,鄺靈只得道∶“那就多謝夫人了?煞裾埛蛉私o我紙筆,讓我寫方子,以便夫人派人去抓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