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理臺上的小盆栽快枯死了。
他雙手抱頸,兩腳倒掛在單杠上,做著仰臥起坐,如飛瀑般的汗水在他每次起身再歸位時四散飛灑。它們綠色的枝葉垂頭萎靡,一副此生已無所求,不如歸去的模樣。
他不想理會那些該死的盆栽,卻無法不注意到它們,枯萎的葉子一次又一次的回到他眼前,在他每次回到原位時,都能清楚看到那三盆了無生趣的植物。
現在是冬天,這樣才是正常的,這些花花草草不應該在冬天還存活。他抱著后腦,重新往上抬起身體,滿心不爽的想著。
他的船屋又不是溫室。
枯萎的葉子再次回到視線中,讓他更加惱火。
他應該在那一天就將它們一起扔出去,但當時它們還活著,還待在它們彷佛已經待了一輩子的地方,像是這里天生就是它們的家,它們應該在的位置,以至于他完全忘了,他一開始并沒有在料理臺擺盆栽。
就像那個該死的女人一樣!
他惱怒的翻下了單杠,朝它們走了過去,將第一盆拿了起來,想將它扔掉,卻在這時聞到了這盆植物味道。薄荷。
一段記憶莫名涌現。這是什么?
薄荷糖。
糖?什么是糖?
你不知道什么是糖?不知道。
吃吃看,用含的,不要咬。
他記得她遲疑的模樣,但她看著他,然后把那顆薄荷糖放到了嘴里,不一會兒,小臉浮現驚訝的模樣,然后她張大了眼,看著他說。
好甜。喜歡嗎?
嗯,涼涼的。
她點點頭,粉唇微微的彎起。這罐給你。
聞言,她黑眸又張大了一些。
糖吃太多不好,會蛀牙,你吃完記得要刷牙。
他記得自己沒有給她拒絕的機會,反正她也不太懂得如何拒絕別人的好意,那個女人不知道該如何和人正常的相處。
所以那罐糖就是她的了。
她很喜歡那罐糖,有時候,他會看見她像小松鼠抱著好不容易找到的松果一樣,抱著那陶瓷糖罐,坐在甲板上吃糖,一臉的著迷。
那罐薄荷糖,她吃了好久都沒吃完,然后有一天,他才發現她不是不喜歡了,是舍不得吃完它。
到了最后幾顆時,她甚至會把一顆糖分好幾天吃,當他發現她把糖吐出來保存在面紙里,好在第二天吃時,立刻再買了一罐給她。
他本來想買一打,但他怕那會嚇到她。
在她成長的環境,沒有什么是免費的東西,任何事物,都要付出代價。當她發現那罐滿滿的全新薄荷糖時,他能看見她的小臉亮了起來。
圣誕節,客人送的。他告訴她。
雖然如此,她還是吃得很小心翼翼,然后有一天,她把原先那罐糖全都吃完了,終于把新的薄荷糖開封。他一直以為她把那舊糖罐丟了,直到現在才發現她沒有。
她把那舊的陶瓷糖罐拿來種了薄荷。
低頭看著手中的陶罐,和那奄奄一息的薄荷,他抿緊了唇,眼角微抽。
他幾乎能看見她就站在這里,用這盆子里的新鮮草葉,做著薄荷檸檬水,陽光穿透天窗,灑落在她身上,微風溜過她白皙平靜的臉龐。
他放下那盆薄荷,伸手拉開抽屜,看見一罐薄荷糖就待在那里。她的糖。
他送給她的,一年、一年又一年。
她很愛吃糖,卻吃得很慢,很珍惜,這一罐是第四罐,其他三個舊陶罐都在料理臺上,種著不同的植物。薄荷、羅勒、迷迭香。
因為可以吃。她說。
但他知道她最喜歡薄荷,喜歡它的清涼,喜歡它的清香,他知道那對她來說,那是自由的味道。看著那罐糖,他將那盆薄荷放在水槽里,塞上塞子,打開水龍頭,直到清水將那盆薄荷完全浸泡。拿起抽屜里的那罐糖,他把它打開來看,發現糖罐里的糖還有一半。她吃得很小心,因為怕沒有。這是她的松果,她的寶藏。
他伸手拿出其中一顆糖,放入嘴里,含著。好甜。
他想著,然后把另外兩盆小盆栽也放入水槽。
剛認識她時,他曾懷疑她可能是某個瘋狂科學家做出來的機器人,因為她就像機器一樣沒有感情。她有。
他以為她不是個念舊的人?伤恰
無法控制的,他以拇指輕撫著糖罐上的小花。她是。
而且她不會沒帶著她的寶貝糖罐就離開。它還有半罐呢。
心跳,驀然加快。
她是自愿和韓武麒一起離開的,他看過監視器的紀錄。
因為她的突然離開,讓他太過惱怒,以至于他漠視了那個女人離開前,還幫他煮了飯、做了菜,甚至在船屋里囤積了一堆食物和家用品。
他握著那罐糖,腦袋飛快運轉。
她是走了,和韓武麒一起走的,她甚至脫下了他送她的鈴鐺,但她一定沒有打算離開太久,否則不會不帶這罐糖,不會去買那些家用雜物,不會幫他囤積那些食物。
所以,如果真是這樣,為何她過了一個月還沒回來?驀地,一個念頭閃現,讓他后頸寒毛直豎。
那串鈴鐺,她把鈴鐺解下來了。
如果只是臨時去紅眼幫個小忙,她不需要解下那串鈴鐺。狗屎!
離開紅眼太久,他都忘了,那個姓韓的在必要時可以多么無情冷酷。
他放下糖罐,匆匆轉身回房,翻出自己的護照,抓起一包行李,三步兩并的飛奔沖上甲板,臨出門前,卻又轉回料理臺,把糖罐塞到行李中,才一邊拿手機訂機票,一邊在心里暗自咒罵。
媽的,他希望自己還來得及!
“成為獵人?怎么做?”
愛莉不可思議的瞪著她:“我們唯一的武器是剛剛從那兩人身上搶來的手槍,還有你手上這把匕首,但那些人卻個個全副武裝,據大衛的說法,他們還有人有機關槍,而且我確定剛剛那兩個人之中,其中有一個,是連續殺人犯!
“他們全部都是!
話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說錯了話。
愛莉、大衛、伊莉莎白的臉色都瞬間刷白,威爾的臉雖然是黑的,但他的表情也很難看。害怕、恐懼、畏縮、絕望,紛紛再次涌現。
事情并不容易。韓武麒警告過她。
你必須安撫他們,讓他們相信你,然后說服他們合作。這向來不是她擅長的事,說服是那個男人負責的范圍。
對他來說,和人解釋說明情況,似乎總是很簡單,人們也總是能夠信任他,那不是可以學習得到的技能。至少不是她能學會的。
看著眼前驚慌的男女,她深吸口氣,只能盡力解釋。
“根據我得到的情報,這個游戲的獵人有分等級,那表示游戲本身也有,如果太容易簡單就能結束游戲,就引不起玩家的興趣,無法拿來下注賭博,也不夠精彩刺激,所以他們不會讓獵人和獵物之間的差距太大!
“你怎么能確定那些獵人的等級不高?”威爾問。
“之前我接到的線報里有說,高級獵人的眼睛是假的,機器做的,剛剛那兩個人的眼睛是真的。我們所在的游戲等級,只是最普通最低階的一種!彼嬖V他們:“所以這里才會到處都有丁鎬和鐵鎚,我們不是只有手上這兩把槍,那些工具都是武器,外面機器里的汽油和柴油也都可以拿來利用,我們可以——”
話說到一半,她突然聽到外面有動靜,連忙停下,抬手示意大家安靜。幾乎在同時,監視著窗外的大衛飛快蹲縮了下來。
“街上有人!彼郝曊f著,抓著手槍的手微抖,讓她懷疑自己把槍交給他的決定。五個人肩并肩的背靠著墻,冷汗直冒的屏息以待。
他們都聽見了那腳步聲,聽見有人推開了酒吧那扇老舊的門,那門太久沒上油,每次有人推它時,都會發出可怕刺耳的金屬聲。
開門的聲音在黑夜中傳得大老遠。
那人走進了酒吧里,然后外面安靜了下來,就在愛莉試圖轉身抬頭去查看情況時,霍香飛快抓住了她,制止了她的動作。
驀地,巨大的槍響接連傳來,每一聲都清楚得像是近在耳邊,愛莉驚喘出聲,伊莉莎白捂著雙耳含淚瑟縮,大衛和威爾全身僵硬。
她知道,他們也知道,剛剛那個人,殺死了被留在酒吧里的那兩個獵人。刺耳的金屬聲,再次回蕩在黑夜里。
然后,是那個毫不遮掩的重重腳步聲,更糟的是,那該死的腳步聲在街上徘徊,緩緩的,一步一步的,朝這兒走了過來。
因為太過害怕,淚水奔流出伊莉莎白的藍色大眼。
那人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她身旁的愛莉也跟著抖得越來越厲害,她注意到伊莉莎白已經不再捂著耳朵,改而捂住自己的嘴。威爾的冷汗浸濕了他的T恤,大衛臉上的汗水像下雨一樣的不斷滑落。
下一秒,每一個人,都看見了前方地上窗格的倒影里,出現了一個男人的影子,男人手上抓著一把沖鋒槍,頭上戴著一頂帽子。
突然間,一束強烈的光線從窗外透進,嚇得伊莉莎白驚喘一聲,差點跳了起來。
她握住手中的匕首,知道情況隨時可能失控,但那男人只是用手電筒掃了一下窗子里,并沒有試圖走進來。他在墻外待了像是一輩子,跟著才轉身走了。
她沒有動,其他四個人也沒有。
每一個人都清楚,那個獵人仍在外面,他們仍能聽見他的腳步聲。
那家伙東晃西逛的,一棟屋子、一棟屋子的走,偶爾他們會聽見一兩聲槍響,嚇得人心驚膽顫,但那些槍聲沒有引起更多的騷動。
然后,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才終于不再傳來任何聲響。
“所以,你們想在這里等死,還是要加入我的計劃?”
大衛問:“你怎能確定如果我們贏了,游戲就會結束,你說的那些玩家或莊家就會放我們走?”
“我不能!彼粗麄,道:“但我確定我們如果不反抗,就會死在這里。”
“她說得對!睈劾虻溃骸拔覀內绻环纯梗^對會死在這里,我加入!
“算我一個!蓖桙c頭。
“好吧!贝笮l握緊手槍。
霍香看向伊莉莎白,那女孩點點頭,道:“我也是,我想要活下去!币娒總人都同意了,她暗地里松了口氣,然后聽見威爾問。
“所以,你的計劃是什么?”她的計劃很簡單。
她要他們去收集柴油,還有酒瓶和可樂瓶,做成汽油彈對付那些獵人。
“為什么我們不能用這些手槍對付他們?!蓖枂。
她耐著性子解釋:“因為手槍的子彈用完就沒了,而我們不知道究竟還有多少獵人,或者他們是否一起行動。”
威爾行動不方便,所以她把其中一把槍留給了他,讓伊莉莎白和他一起留在原地,另一把槍她依然讓大衛拿著,讓他和愛莉回去酒吧外面的發電機那里取柴油,她自己則去之前看到的重型機器那里拿里面的柴油。雖然很害怕,所有的人還是同意了。
于是,她往停放機器的空地走去時,大衛和愛莉朝酒吧那兒前進。
愛莉不是很喜歡這個計劃。
她不想回酒吧去看那兩個死掉的獵人,但她更不想和活著的獵人在一起,雖然不想相信,但當她們肩并肩的在躲那個獵人時,那個救了大家的女人用手指在兩人之間的沙子上寫字。
這里到處都有監視器。我們之中有獵人。
想活,必須死。
她把字抹掉,再寫。
到酒吧,那里的監視器被我破壞了。把你的手表留在尸體上,放火燒了那地方,從后門出去,躲到森林里,我會找到你。
愛莉很想追問更多,但她沒有機會,那個女人塞了一個老舊的火柴盒給她,然后大衛就開始說話了。
也許她不應該相信那個女人,可她沒有別的選擇,經過這幾天的遭遇,她很確定那些人是瘋子,沒有辦法講理。
途中,她幾度考慮要試探大衛,但又害怕他會看出她的不對勁。
她和這人才認識兩天,她沒有辦法完全信任他。當然她也不是很能相信那個女人,但如果她是獵人,何必把事情搞得這么麻煩?
所以,為了保命,到最后她什么也沒說,兩人來到酒吧時,她找了一個本來應該是裝水的空桶給大衛讓他去裝柴油,再回到酒吧里假裝要找空酒瓶,那兩個獵人仍倒在那里,腦袋已經被子彈打爆了,她看了差點吐出來,但她知道自己沒有時間浪費,她脫下自己的手表,套在其中一個人手上,再拿了吧臺內酒柜里的幾瓶酒,將它灑得到處都是,主要是在尸體上,然后掏出火柴盒點火。
那火柴盒第一次沒著,第二次只冒出火星就熄了,她緊張得幾乎快尖叫出來,飛快再點了一次,它才終于冒出了微弱的小火,她護著那微弱的火苗蹲下,當它觸碰到酒精時,轟得一下燒了起來,差點燒到她的臉。她吃了一驚,跌坐在地,眼看火勢飛快竄流,她手忙腳亂的爬了起來,匆匆從后門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