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爵的問題沒有立即得到解答。
一只柔荑拉著他走,他靜默跟隨,感覺到那軟綿綿的掌心貼熨著他粗糙的大手,究竟要走去哪里,他像也無所謂了。
譚星亞牽著男人往二樓去,赤足踩過木質地板,步伐溫柔堅定。
今晚,有什么必須說清楚,有些事必須改變,他們可以擺脫膽怯,去作一個很不一樣的夢,然后努力讓美夢成真。
走進臥房,打開溫馨色調的鵝黃燈光,她讓他坐在床連那張舒適的單人沙發里,取走他緊握著的手機,和她剛得到的CD片一并放在床頭柜上。
她在靠近他的床沿處坐下,一手還握著他的。
他看著她的眼神深邃嚴肅,彷佛屏息等待著,全身都繃得好緊,好似認定最后結果肯定是壞的,他渴求的東西永遠無法到手。
他在等待她砸下一個教人心碎的答案。
譚星亞暗自作了幾個深呼吸,把那抹因他洶涌而起的心疼努力緩下,潤潤唇,她試著微笑。
「你還記得有一年世界巡回賽最后決賽的那一天,我突然生病,得了急性盲腸炎,被送進醫院緊急開刀的事嗎?」
鐘爵表情愣愣的,不曉得她為何要提這件事。
「嗯!钩烈鲙酌,他頷首低應。
他當然記得,那一場對他的積分相當重要,已是最后決賽。
當時暫時排名第二位的那位德國賽車手成績與他差距很小,幾場比賽下來形成拉鋸戰,他必須在最后一戰保持領先地位,若被追過,當屆奪冠的美夢將功虧一簣,也會連帶拖累整個車隊的總成績。
譚星亞晃晃小腦袋瓜,低柔嘆息。
「那時我要你快去,別在意我,車隊的人全等著,但你就是不走。后來游叔跟我說,你一直待在手術室外,著急得臉都白了。其實那算是個小手術而已,但……你很緊張我。」
男人沉郁的面龐在暖色光線下似有若無地紅了,仍沉默無語。
譚星亞又說:「那一場你最后雖然趕上了,但跑出來的成績并不理想,原本能輕松到手的冠軍獎杯最后拱手讓人了。我知道你被媒體批得好慘,車隊里的某些人也頗有微辭——」
「我不在乎。」他突然說。
「我在乎!箵P眉與幽湛的棕眼相凝,她的笑點綴著嘴角!钢灰悄愕氖拢叶荚诤醢 惆盐規г谏磉吥鞘,我們走過一個又一個地方,剛開始我總是適應得不好,語言的問題、生活環境改變的問題等等,我必須讓自己盡快融入,不能變成你的負擔,但那些時候,你會花時間帶著我慢慢摸索,引導我、保護我,為我建起無形的安全網。爵……你對我很好、很好的,可是我不想那么依賴你,依賴到拖累你的地步,我不想那樣……」
鐘爵忙要說話,唇卻被她的小手覆住。
他干脆起身挨近過去,改坐在床沿,輕而易舉地將懷有身孕的她抱到大腿上。
「你先聽我說完啊……」輕嘆著,譚星亞撫著他的豐唇和下顎。
「你沒有拖累我!鼓腥藫屜日f出,忍不住親吻她泛香的指尖!肝蚁矚g你依賴我,很喜歡!
「唉……」嘆息,她揉揉那頭柔軟棕發,吐氣如蘭又說:「我那時想,或者找一個地方住下,定居下來,你曉得我在哪里,知道我在做些什么,我會交到好朋友,我可以和鄰居相處愉快,真發生事情,就算你不在身邊,我也能找到別人幫忙解決,沒有我當『拖油瓶』,你就可以更專注在賽車的事業上,而我則有機會向你證明,我能夠照顧好自己,我……我不再是十四歲的那個女孩……」
靜謐。
僅余心音相互撞擊。
「……你不是厭倦跟在我身邊,才想在這里住下?」鐘爵的嗓音沙啞得幾難辨認。
「不是!挂бТ,面對感情時,譚星亞還存著些許羞澀,但已不再膽小!笍膩砭筒皇。我喜歡你在身邊,喜歡跟著你,我知道你會保護我。我原本想……如果能靜靜愛著,不必驚動誰,也不必多想什么,讓我靜靜愛著你,讓那樣的愛沈淀成更深刻的親情,往后要是有誰占有了你的愛情,那我也許還能說服自己,單純地當你的親人,成為你生命里的一小部分!
再咬咬唇,流露出幾分俏皮,她靦腆笑語:「可是好難的,真的好困難。一想到你可能愛上別人,我胸口就堵得難受,要它別痛,它越是痛;不想哭,眼淚偏掉得兇,止也止不了……」
有一瞬間,鐘爵肯定自己曾暈厥過去,如同之前得知她懷孕那次,但這一回打算遠揚的神智硬生生被他倒扯回來,眼前剛掠過眩目白光,那光線陡逝,他再次清醒。
左胸撲促急鼓,他耳膜也跟著鼓脹,連試了好幾次才擠出聲音。
「……你愛我?」他沒聽錯吧?「你說,你愛我?」
譚星亞嫩頰泛紅。
撫著肚子,她一手握住他的,雖羞澀,眉眸卻染罩前所未有的虔誠,說:「我愛你很久、很久了。我想愛你,愛一輩子。爵……你不只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男人,是我一直深愛著的人!拐f著,她眼眶沖上熱浪。
下一瞬,她被密密擁住,男人如獲至寶般抱緊她。
她聽見他粗嘎喘息和劇烈鼓跳的心音,感受到他隱隱的顫抖以及血液里的灼度,她的臉被扳起,唇與氣息皆落入他撒下的密網中,被他牢牢含吮。
這是個激切萬分的吻,熱情如火,綿長細致,兩人都醉了,神魂飛離,在最甜蜜的地方交纏,把對方當作浮木般親密攀附。
許久,兩張纏綿的嘴稍離,譚星亞攬著他的肩,細喘地問:「所以,你愿意告訴我,究竟什么事困擾你嗎?」
鐘爵合著眼調整呼吸,大掌覆住她擱在腹部的手,與她一塊愛撫尚未出生的小生命,屬于他與她的愛情結晶。
愛情啊……
他忽然記起那顆花心老蘿卜常喜歡這么詠嘆,「愛」這種東西,確實神奇。
「我把你囚困住,我怕你最后會走得遠遠的,不再回頭。我要你愛我,卻不知道該怎么做?」
「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我既然愛你,為什么要從你身旁走開?」譚星亞微濕的眼凝望他,看得好專注,想去碰觸他深藏的底蘊!赣问逭f,要我問你八歲時的事,他說,你或者愿意告訴我……你愿意嗎?」
沈靜了會兒,在彼此凄里,誰也沒動。
譚星亞沒想勉強他的,說與不說全由他的心境所主宰。
又過片刻,以為男人真的不肯再提及什么,低沉音調卻在此時徐緩蕩開——
「……我記得不多,有些畫面和臉孔是模糊的,我弄不清楚自己為什么在日本那個國家,是我父母親帶我非法進入?這是他們踏上那里之后才生下我?小時候疑問很多,但永遠找不到答案!
不敢出聲打斷他,譚星亞咬唇靜默,與他依偎。
男人彷佛事不關己的聲音再次響起——
「八歲之前的事嗎?唔……我父母……我對他們沒什么印象了,早忘記他們長什么模樣,只曉得那個我喊爸爸的男人有天回到我們破舊的小公寓,紅著眼拿刀闖進那間榻楊米房,里面有兩個日本男人壓著一個女人,那女人是我媽,她和他們玩得正起勁、興致高昂得很,笑得很響,也叫得很大聲……男人拿刀沖進去后,我縮在墻角的柜子邊,看著四個大人扭打在一起,三男一女……」
扯扯唇,他像是要笑,可惜沒成功。
「我瑟縮在那里,看持刀的那個高大男人把兩名矮小日本人殺了,女人在求他,哭著哀求,男人則咆哮叫罵,用一切最骯臟、最不堪入耳的話咒罵不停。后來,那光溜溜的女人身上都是血,突然往我這邊爬來,她像是要我救她,我定定看著,那男人壓住她,手里的刀子往她背上猛刺,他猛刺、猛刺——」
「老天……」譚星亞臉色發白,秀額已沁出冷汗。
那不會是愉快的過往,她心里清楚,但聽他親口說出,內容竟全然出乎她意料之外,讓她膽戰心驚。
她臉容略偏,這一次,換她用唇堵住他的嘴,把那些殘忍的字眼吻去。
那兩片朱唇具有強大魔力,帶來她甜美的馨息,鐘爵熱烈嘗著,方寸被柔情安撫,紛亂的記憶寧定下來。
他嘗到她的淚,心臟收縮泛疼,不能抑止。
輕捧她溫燙的臉,他珍而重之地吮掉每滴珠淚。
「星亞,別哭……我的愛,別哭,我愛你……」
聞言,她一怔,淚竟落得更兇,卻是邊笑、邊哭、邊吻。
他說,他愛她啊……
他愛她!
「怎么哭個不停?我愛你這件事讓你這么難以接受嗎?」他略帶戲諺地揚唇,鼻尖踏著她的。
「不是的……你、你明明知道不是這樣……」她搖頭,頰畔開著兩抹紅花,沖著他笑。「我好開心……你愛我,我真的好開心,可是……可是我又好難受,我沒辦法……」
鐘爵明白她的意思。
他徐長嘆息,指腹與唇忙著揩掉她的淚。
「星亞,別哭,那些事已經過去好久了,八歲的我記不得那么多,腦容量沒那么大的。瞧,我連他們的長相都記不得了,但我記得老游、記得你,你還會生一個好漂亮、好可愛的寶寶給我……如果你愿意,想生多少個都可以,我會用力、用力去愛孩子、愛你。我記得你們就足夠了,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我們屬于彼此。我終于明白,我們屬于彼此。別哭,我的愛……」
盡情宣泄過,窩在他懷里的小女人情緒終于稍見穩定。
她吸吸鼻子,鼻音好重地說:「那時,你怎么沒拔腿快跑,還縮在那個小角落?要是你父親他、他殺紅眼,傷害了你,該怎么辦?」
鐘爵內心嘆氣,嘲弄般撇撇嘴。
「我有跑,但才跑到門外長廊就被逮住了,是老游救了我。」
「游叔?」
「嗯。」他點點頭!杆菚r挺落魄的,就住在我們破舊小公寓的隔壁,八成是聽見打斗和吵鬧聲響,他開門,見到我被一名滿身鮮血的男人拖在地上死命掙扎,為了救我,他身上也掛彩,被砍了兩刀,后來警察趕到帶走那個喪失心智的男人,我就再沒見過那個人了。」
「然后游叔收留你,還認你當干兒子?」
他竟發出低笑,搖了搖頭。
「你太看得起他老人家了。那時,老游賞了我一頓吃的,然后要我走,別去煩他。他說,他該煩的事情已經夠多了。」
「?」怎么這樣?原來他們倆真這么慘過!
「我很有骨氣地走了,但一到吃飯時間,我人就自動去蜷伏在老游家的門前。」確實很慘,不過都過去了,他可以笑笑地談著那些事。「磨到最后,老游還算有點良心,很自然地,我就跟著他一塊兒過日子,直到現在!
棕瞳的色澤變得深濃,她看著,近近看著,覺得自己被吸進某個奇異的流域,聽到他帶著磁性的嗓音又說——
「現在,我想跟你一塊兒生活。老游有他的潔西卡,我想擁有你,完完全全的你,我要你的心、你的人,我要我們的孩子,我想跟你和孩子一起過日子,參與你未來的每一天,你不能再把我拋下,我不想孤孤單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