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踏車出了巷口,她熟稔地往左滑行,到了第二棟公寓門口,才急按手煞車,矯捷地跳下著地,停好,朝肩上的大背袋里掏摸鑰匙,眼角余光瞄到斜對面一輛極為眼熟的座車,車門打開,里頭的人正跨腳下車。
她飛快轉過身,抓起鑰匙對準大門匙孔,左旋右轉。背后腳步聲加速接近。她及時拉開大門,一閃而入;底下一只男性大皮鞋聰明地卡在門縫,讓她關不上門,龐大的力道隨意一推,差點將她的纖軀夾在墻和門之間。
「方小姐、方小姐,你別躲!」粗掌將她拖出來,她腳一蹬,滿臉不悅地瞪著紅通通的胖臉。
胖臉陪笑地松手,擦擦汗道起為難來,「方小姐,我可沒得罪你,干嘛老不理我咧?」
他真搞不懂這對假面夫妻葫蘆里在賣什么藥,忽然間方菲就斷了一切連系,簡訊不回、電郵不理,和景先生的共餐時間也不出現了,基金會找不到她,出版社以快遞交稿,最后只好在這附近站崗攔人,偏偏他最不適合做的就是盯梢的工作,這么龐然的身形長時期塞在動彈不得的車廂里可不是愉快的事。
算他運氣好,等一個下午就等到了。他可不是閑閑無事忙的小助理,處理老板層出不窮的私人瑣事已讓他一個頭兩個大,再來這一件夫妻間的鬧別扭,他感到最近難得瘦了幾磅,精神卻比以前差了。
「景先生從香港回來了!顾啻艘慌e地報訊,換來她一個白眼。
「好幾天沒見到您了,今天晚上特地請您過去一道吃飯!
她—扭頭,干脆背對著他。
「方小姐,景先生想見您吶!惯@句話是他多添加的效果,實情是老板只拋下一個讓他安排吃飯的吩咐就沒再提第二次,但眼神代表了一切,景先生的眼神明白昭示,如果這一件小事三番兩次辦不好,就該檢討一下自己的能耐了。
「吶,方小姐您聽我說,老板不批準您的經費申請也不是我的錯對吧?他不答應離婚更不是我的責任。∧@樣我很難交待吔!」老板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方菲沒再追問經費下落,卻躲得十分徹底,他總不能破門而入將她押赴景先生面前吧?
「這樣吧,您就去這么一趟,以后您老死和景先生不相往來我都挺您,您看怎樣?」開始開空頭支票了。
她索性在樓梯階坐下,拿出一本新購的畫作賞析翻看起來,頗有和他耗下去的意思。
「唔——這樣好了,既然您這么不想見到景先生,又不能一輩子躲著他,那我建議您,用餐時您就當作他不存在,只管和我說話好了,我陪您,總行了吧?」無所不用其極地達成任務。
她終于掀動長睫,正眼瞧他了。他連忙遞上準備好的紙筆,內心喜極而泣。
「我沒有躲他,我只想一個人安靜幾天,請他別來煩我!箤懙煤苈P力有點中氣不足。
「呃……五天也該安靜夠了吧?」
「我不知道!怪е掳驼J真地思索起來,一副被一道數學題苦纏許久的模樣,接著,眼眶有些酸澀潮濕,胡亂抹了一下,繼續寫道,「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一個沒禮貌、不尊重別人、自行其事、唯我獨尊、缺乏同理心、欺負女人——」還有沒有遺漏的?她想起了那雙眼睛,那無以名之的凝視,就停止了動筆。對于她尚未進一步了解的對象,她不做太多言過其實的攻擊。
「?這個——」他瞪著手上這張布滿負面寫照的筆記紙,憑良心說,很難二反駁,但若如實稟告頂頭上司,他的日子更不得安寧!负苡械览,很有道理,不如我陪您一道在景先生面前開誠布公,豈不更好?您又不必擔心被降職、被減薪、被訓誡,頂多他擺給您臭臉看,可景先生一天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是一張臭臉,其實根本沒差別對吧?所以說,您是再適合不過提出諫言的人選了,我們這就定一趟吧!」
她聽完忍下住進出笑氣,嗔視他一眼,提筆又寫,「可別讓景先生知道你在背后扯他后腿!我輸了,走吧!不會讓你難做人的!
他喜出望外替她開道,一擺一晃到對街打開后車門,邊走邊嘆——很善體人意的一位小姐啊,坦白說,比起其它家的嬌妻或千金,要求得算少了,怎么景先生就是有本領把兩個人的單純關系搞槽,好像存心不讓方菲好過似的。
一坐進車座,方菲心頭忽然興起了一堆疑問——這世事為何總愛以曲折的方式呈現?為什么不能循一條簡單的直徑完成,老是節外生枝?是否她要求太多?不夠認份?
景懷君以合法的身分奪取了她的初次,她的濃濃悵惘遠超過憤怒,她始終認為,不該在恨里進行這件事,她惆悵的是這一生不會再有機會擁有柔情蜜意的初次了!
她搖下車窗,引風灌進車廂,張開嘴,對著天空大聲吶喊——「你不是拿走我的聲音了嗎?你還要什么?我又換得了什么?」
所有的問話,都被攔截在喉口,在胸腔回蕩。李秘書聽到了一點異樣的、卡在喉嚨的瘖啞粗嘎聲,往后照鏡一探,方菲攀著窗玻璃,神情十分憂傷,他不忍地收回視線,轉開音樂頻道,輕快的曲調瞬時充塞一方空氣……
*
她知道他在注視她,從她一入座起。
李秘書被他打發離開了。為了讓自己保持鎮靜,她拿出畫冊、鉛筆,看著吧臺一角素描起來。
隔了幾天,景懷君看起來精神奕奕,沒有商旅后的疲態,表情不多,但一掃陰沉之氣,比起來,他果然老練沉穩多了,像沒發生過任何事一樣平靜。
餐點很快送來,顯然在她來之前就已替她點好,清一色水煮物、紫米飯,不油不膩,不須過問她的意見,他已決定好她的晚餐。她皺了皺眉,動也不動。
「別畫了,先吃吧!」語氣平和,但仍是個命令。
她不介意吃什么,她介意的是沒得選擇。
拿起筷子,她認真地吃起來。他繼續操作手提電腦,沒放過她的一舉一動。
「吃慢一點,當心消化不良,我們不趕時間。」唇邊透出些微笑意。
我們?她差點噎著,吃得更快。
「如果你想早點回去休息,司機可以先送你回山上!
山上?她驚愕地看向他,他面無異狀。
「NO!」她在餐巾紙上畫兩個大大的英文字母,推到他面前,捧起湯碗遮住他的目光。
「這是約定不是嗎?」他若無其事地推回餐巾紙!阜判陌桑医裢頉]興趣碰你,不用緊張!顾耆浪陬櫦墒裁础D且煌硎Э,他不否認是擦槍走火,他原本無意進行到底的,何來的驅力?他無心深思,可這關系一突破,他不是不懊惱,他思及她的次數卻比往常更多了。
「這是沒有意義的約定!辜傺b沒聽見最后兩句,她在紙巾角落接著寫下。
「怎么沒意義?這意義都是你之前設定的,而且,我都一一遵守了不是嗎?」
她臉腮刷地爆紅,突然動了氣。他占盡了便宜,還要揶揄她!她在餐巾紙背面寫著,「我現在提出一個新的設定,從現在開始,和愛情無關的任何約定都不必履行,我們都不必在對方身上浪費時間,我不會再騷擾你,你也不必應付我,大家各自清靜!
「愛情?」他露出興味的神色!冈瓉砟氵抱著愛情的想望?那么,當初又何必答應結婚?」
她一時語塞,恨恨地看著他。
「唔——愛情,我的確沒辦法給你,」他莞爾,向前靠近她!肝也幌嘈胚@玩意。你相信,就一定找得到嗎?找得到,就一定能永久保有嗎?」
「……」第一次聽到他對感情的表態,她一時無言。
「不妨告訴你,當初答應我父親結這個婚,并不算太勉強,既然我不相信愛情,和誰結婚并沒什么差別。再說,能讓他開心的事我絕不吝惜做,他這一生,真正開心的事沒幾件!
這番話像打翻了調味架,頓時五味雜陳。果真如他所言,那么之前為了讓他獲得自由、讓他快樂地追求所愛,刻意提出離婚又是為了什么?所以,他其實并不領情,所以,他才可以放肆對她……
她是徹頭徹尾的傻瓜!
「你好像很失望!鼓粗笓徇^她眼角的濕意!改悴粫嬖V我,你先前做了那么多惹惱我的事,就是為了要這個吧?是不是太大費周章了點?如果你直接問我,我必會坦誠相告的。」
他以為她是孩子要糖吃嗎?
輕輕拂開他的手,她撕下未完成的那幅素描,低頭在空白處振筆疾書
「你弄錯了,我怎么會要求在你身上不會有的東西!就算要,對象也不會是你。對不起,我之前考慮不周,以為五十萬、一百萬對你來說九牛一毛,舉手之勞做件善事不算什么,惹惱了你,再說一次抱歉,我們就恢復以前的狀態吧,各不相干。以后,如果你認為沒有必要再對我負責,或有了更適當的對象,想和我終止法律關系,隨時可以派律師過來,我可以養活自己。至于贍養費,你不必擔心,我一毛都不會拿。方宇那一邊,他學位就快拿到手,生活不成問題,也可以考慮終止提供生活費,我們之間,就不會再有任何瓜葛了!故謭碳垙垉蛇,讓他清楚過目。
他匆匆過眼,炯炯厲目掃過她。她垂首收拾背包,背在肩上,站起身,想起了什么,從錢包掏出一張千元大鈔放在桌上,繞過桌子就要離開,肘臂卻倏地一緊,她往后一跌,坐倒在他座位上,挨著他半個身子。
「我話還沒說完!顾h住吃了一驚的她,湊近她的耳鬢,像兩個濃情蜜意的情人。「想過河拆橋?要和我完全沒瓜葛,沒你想的簡單。這三年,你們方家姊弟花了景家為數不少的錢,按照道理,這也不該是景家的事,我父親后來是糊涂了,始終認為景家有今天,你外公當年一臂之力功不可沒,傾盡多少私產挽救你那些不成材的舅舅岌岌不保的事業,連你的終身幸福都要攬在身上,負責到底。凌群是靠我父親的能力起家的,沒有他的努力,股東的投資一樣一去不回,這是眼光問題,瞧你那些舅舅就可見一斑,再多的家產都一敗涂地不是嗎?我父親還的也夠了,他后來做的那些決定,根本是情感作用,毫無理性可言。想和景家劃分清楚,這筆帳太難算,那就從我們婚后開始吧!所有我付出的一分一毫,我會讓李秘書列一張清單出來,你就簽張借據,分期攤還,還完了,婚姻自然可以結束。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不還——」他凝視她漾著水光的黑眸,緩緩釋出微笑,「如果你好好履行婚姻義務,做好一個妻子該做的事,這些債務就當作不存在!
她大惑不解瞪住他,簡直不認識這個人,不,是沒認識過這個人!這么不可理喻、這么難纏、這么不通人情、這么——匪夷所思!
「為什么?」她蠕動雙唇問。她真正想問的是,他的邏輯到底哪里出了問題?
「因為……」他看著她的唇形,沉吟幾秒,緩緩作答,「保守型的投資基金,就算不能一本萬利,基本的獲利也會有保障。這個婚姻的三年利息我還沒回收呢,怎能這么快就撤資?再說,我其實不討厭你,保留這個婚姻沒什么壞處,有你這個人在身邊,調劑一下一成不變的生活,也算是好處!
她不該問的,聽了直想掩耳疾走。實在夠了!把任何關系拿來秤斤論兩是他的長才嗎?
她撥掉肩上的那只手臂,拿起他電腦旁的鋼筆,捉住他一只手,在他掌心使勁寫下幾個怒意奔騰的字——「可是我現在很討厭你!。
他倒過掌心瞄一眼,三個驚嘆號反而令他感到妙趣橫生,不以為意道:「我是無所謂,但你可就難過了對吧?」
她雙掌掩住面孔,哀嘆不已,一甩頭,不再理會他,堅決地離開。
方菲一走,他面色即沉,前方座位接替上一位套裝女郎,粉妝細琢的臉蛋看看他又看看窗外,探問:「真巧,景太太剛走!」
他揉揉太陽穴,不準備回應,伸出手道:「新的委托書格式修改過了嗎?拿給我看看吧!」
王明瑤露出意在言外的淺笑,手指敲敲他的掌心,「小兩口吵架了?」那幾個藍字張牙舞爪,恐怕只有方菲才敢直言以對。
他縮回手,利眼瞧她。他從不對外討論私事,熟稔的王明瑤也不例外。她卻大方和他對視,揚起秀眉,「很介意嗎?那就改變一下吧!我很好奇,你對女人都像對下屬一樣嗎?」
他不客氣地從她手中抽出文件,平板著嗓門道:「王律師,我好像不是聘你來做婚姻顧問的,開始言歸正傳吧!解釋一下這個格式……」
桌面下,他的拇指不斷摩擦掌心的一行字跡,筆尖的觸感仍在上頭盤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