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史以來,第二天他因太遲入睡而睡過了頭,所有的行程全都延后。
這項失控,使他在公司的作風又嚴厲了起來,乍暖還寒的臉色,讓他背后又多了幾個不雅的綽號。最接近他的李秘書首當其沖,完全不知該如何追隨老板的忽冷忽熱,控制好的血壓陡升又陡降。當茶水間又聚集不少新的臆測和八卦時,李秘書不再過去湊興胡謅一番,只有他心里知道,在那張嚴苛的面龐上,曾經不只一次出現溫柔的笑意,是他沒見過的難得風景。
。
以景懷君直覺的喜惡,他不是那么有意愿再度光臨這家餐廳,但客戶特地指名,他也只能勉為其難配合對方。
從門口到彎曲的包廂長廊,他特地四處留意了一番,再狀似不經意詢問帶位的服務生,「你們方老板不在?」
「老板吶?」服務生搔搔頭,「半個鐘頭前還有看見,大概到分店巡視去了。景先生是不是要找老板?我可以call他手機。還是找老板娘?老板娘在辦公室——」
「都不必!」他阻止過度熱心的服務生!肝蛔影才烹[密一點就可以了!
「都照李秘書的吩咐,靠近后花園、景觀最好的一間!
所以路程遠了些。當服務生拉開包廂門,因空氣對流而吹來的暖風竟帶著淡淡的花香,讓人心脾為之一振,好的包廂的確值得。
他揀了左側位置坐下,看看時間,招手喚站在門口做聯絡工作的李秘書進來。
「問一下柜臺隔壁包廂有沒有人訂,隔幾間也沒關系,叫司機載方小姐過來吃午飯,立刻!」
「立刻?」李秘書傻眼!副赴,景先生,您知道方小姐現在人在哪里嗎?」
「嗯?」面露不悅!改悴辉撝浪谀睦飭幔俊
「這個——方小姐最近都住大屋,白天很少再和您共餐了,行程不像以前這么固定,您最近也沒吩咐——」
他揮手插話,「好,那么我現在吩咐,她白天的行蹤也得讓我知道,F在請你找找看她人在哪里!」像為自己的突發奇想做解釋,他接著道:「方小姐喜歡吃這里的菜,難得來一趟就叫她一道來吧!」他沒忘記她第一次在這里把整份餐食掃光的情景,他曾納悶她這么好的食量人為何如此清瘦。
李秘書拿起手機,撥了方菲的電話,響了數聲后會轉至語音信箱,他再留言。通常方菲以簡訊回應,偶爾讓相熟的童絹幫忙回話。
這次的聯絡反應很特殊,響了三聲便有了回應,令他驚奇的是,接腔的是個男人的嗓音,他連抱歉也來不及說便掛斷;氐酵ㄓ嵱涗,號碼無誤啊!
不解地再撥一次,這次更快,兩聲未響完便有了回聲,男人有點不耐煩,直問:「哪位找。吭趺炊疾徽f話?」
李秘書著實楞住,說起話結結巴巴:「那個、那個……我找方小姐,咦?這是她的手機沒錯吧?您又是哪位?」不是手機掉了被陌生人撿走了吧?
景懷君一旁聽了不對勁,示意他將手機交給自己。
「喂?這是方小姐的手機沒錯,她現在不方便接電話,有事我可以替您轉達!鼓腥说穆曇粲蟹N說不出的熟悉,乍聽卻對不上名字。
他停頓幾秒,決定表明身分,「我是她先生,您是哪位?」迅速沉下臉。方菲在搞什么?為何隨便讓其它男人替她接聽?
「喔?景先生!您好您好!我是方斐然,方菲在旁邊,兩手沾了水彩,不方便拿手機,我幫她一個小忙接一下!
恒常輕快的嗓聲老是帶著令他反感的笑意,好似任何一件棘手的事到了方斐然手里都沒什么大不了的一派輕松,他暗暗嘀咕著。不過現在問題不在方斐然這個人的態度討不討他歡喜,問題是搭不上邊的兩個人為什么會湊在一塊?而且,方斐然竟喚她方菲,他們有多熟悉?
「請問方老板,」他按捺住向別的男人詢問老婆行蹤的不愉快!改銈儸F在人在何處?」
「唔?方菲沒告訴您嗎?」這句話為什么聽起來像在調侃他?「我們在暢生園的后園子,方菲在作畫,進行了一半!
「暢生園?哪家分店?」吃驚之余,無名火油然而生。
「總店。」
「總店?」
聽出個大概的李秘書,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只見景懷君收了線,面向窗外眺望,他也跟著望去,瞬時瞠目,不禁問:「老板,那不是方小姐嗎?欵——旁邊那個不是方老板?不是說不在嗎?」
這里靠郊外,附近多是別墅型社區,綠地特別充足,景觀也較自然,餐廳后院緊臨一小片未開發的坡地和林地,冬去春來,前陣子櫻花林才謝幕,坡地立刻跟進,整片不知名的紫色野花綴滿一片綠野,美得驚人!
距離窗子大約有三十公尺,方菲在一棵冒了嫩葉的櫻花樹下架起畫架,面朝坡地動筆,一旁高大的男子指著遠處不知在說些什么,隔了一段不短的距離,還是感受得到兩人溝通的融洽氛圍。
「景先生,要不要我去看看,請方小姐過來?」得來全不費功夫,原來伊人在此!不過老板的面色看來不是這樣想,有種山雨欲來的陰沉,這就是李秘書不了解的地方了。從前不茍言笑的景先生最近的確表現得喜怒無常,會讓底下員工發出微詞實在難免。
「不必。我親自過去,湯經理如果來了先招呼一下!
來了這么多次了,景懷君從未注意到這么一塊地方,包廂位置的隱密意義大過視野良好,他甚至沒有起意朝窗外探頭過,思慮的永遠是飯局談話的結果。方菲早就注意到了,還在卡片上嘲弄過他,此刻櫻花季已結束,放眼一片綠意,一朵花的蹤跡都找不到,那些是緋寒櫻還是南洋櫻?
他人高步伐大,很快抵達兩人身后,方斐然仍在喋喋不休說著話:「……當時選中這塊地就是為了這片坡地,櫻花林是后來才栽種的,我太太喜歡!常來的人才會注意到,四季景觀都不一樣,只有你慧眼獨具,才來一次就……」
方菲一逕微笑,并非應付式的,是出自誠心誠意的笑容。畫紙已布滿了背景綠地和藍空,野花仍未點上,顯然方斐然中斷了她的作畫,而且插科打諢得令她相當愉快。
他清清喉嚨,兩人同時回首;方斐然笑容十足,方菲則是萬分訝異,滿眼疑惑他的冷不防現身。
「景先生,大駕光臨。∧w車趕來的嗎?放心,方菲跑不掉的,還沒畫完呢!」
他冷覷方斐然一眼,「湊巧,我剛好人就在這里!
「那太好了,我這就去看廚房準備得怎么樣了,方菲的午餐也該好了,兩位聊吧!」噙著若有所思的笑意轉身離開。
很少在用餐以外時間獨處的兩人反而一陣沉默。方菲的目光落在遠方,唇邊笑紋隱遁,神情平靜,暖風習習,拂得她一臉發絲,她隨意在畫具袋里拿到一只色彩斑斕的帕巾,在腦后綁成一束馬尾,仔細審視,他發現那根本是擦拭顏料用的抹布,她竟如此隨性!
手里的彩筆已沾上顏色,她低頭點綴畫紙起來,沒有交談的打算,但滿面柔和,部分陽光灑在側身,使她的膚色有了勃勃生氣,增添了幾分美麗。
他心念一動,握住她的肩,欺身過去;她眨著長睫回望他,眸瞳發出疑問,并未感知他親近的意圖。
「你……」他喉結移動,思索適當借口!笡]告訴我你要來這里。」
圓眸轉了幾轉,他的表情不同以往,一副欲言又止,剛才她以為他又要數落她了。他在白天總是道貌岸然,很難被取悅,她不欲再啟戰端,選擇默然,但是他的問題很突兀,他何時關心起她的行蹤了?
把畫筆打橫含在唇間,她從口袋掏出筆記本和素描筆,手上的顏料立即沾上本子封面——「我最近接了一本兒童繪本插畫,想找個符合內文的實景,剛好方先生這里有適合的點,不過很可惜,櫻花謝了,但這一片藍星花也不錯,你瞧,很美吧?」
這么說,是她主動連系方斐然的了!
「很美!」第一次附和她。她拿下含住的畫筆,立即咧嘴笑開,轉頭又作畫。
這就是她由衷的笑嗎?能不能再笑一次讓他確定一下?
「方菲——」他握住她的細胳臂。
她看住他,等待他啟齒。他停了幾秒,進出的卻是——「別畫了,去吃飯吧!」
她站住不動,猶豫地抿唇,他干脆抽去她手中的筆和顏料盤,扔進腳旁的洗筆桶,將罩布覆上畫紙,不管她愿不愿意,牽起她的手,邁步往回走。
「你和方老板很談得來?」
她點點頭,抽出手,在本子上答道:「他是好人,他太太梁小姐也是,答應讓我隨時來作畫。他剛好人我一輪,說我們同姓,可以當我兄長了。」
真夠天真了!在她眼中,除了他,誰都是好人了吧?
「方老板知道你的事了?」
她挑挑眉,表示不明所指。他伸出長指摸摸她的喉部,她坦率地點頭,沒有一點掛礙。
這么容易就和盤托出缺憾了嗎?方斐然值得交托心事嗎?
「走吧!下次到哪里隨時說一聲,免得李秘書找不到人!
她納悶——李秘書不都聽命行事嗎?
才踏上走廊階梯,方斐然隨同一名服務生現身了,有禮地指向包廂另一側,「方菲,你的個人位子我準備好了,服務生會帶你過去。景先生左邊請!
「慢著!」他拉住方菲,直視方斐然,「她和我一道,不必再浪費位子!
眾人詫然,方斐然尤甚。「可是湯經理已經到了——」夾著女人如何談生意?
「這就不勞方老板操心了,我自會安排。」
手掌被牢握住,眾目睽睽,她只能跟從,卻一肚子狐疑,他要如何向生意對象解釋她的存在?
進了包廂,在場四人,包含李秘書,寒喧一番后各自人座。她發現自己又猜錯了,他從頭至尾沒有介紹她的意思,簡單說明她是「方小姐」,就讓她緊挨著他坐在方桌一側,如此唐突,她知道自己成了湯經理的注目對象。
湯經理當然不會視若無睹,她休閑又不拘小節的裝扮既不符合景太太的身分,更不符合一般情婦的標準,但景懷君的一舉一動分明十分在意她,他識趣的不戳破——外面都傳說景懷君懼內,從不涉足娛樂是非之地,但這一位說不上艷光四射、白皙柔弱的大學生模樣的女人卻別有一番風情,看來景懷君的嗜好異于一般男人,瞧方小姐的手指沾滿了各色顏料,腮幫子也有,他注意到景懷君十指也是,大概才從學校把她接過來,衣服都來不及換,看她認真吃飯的安靜模樣,是個乖巧的小情人吶!
飯局在各懷心思下結束,李秘書正要陪同上司到大門送客,方菲則是走回后園,景懷君按住她的肩,對著李秘書說話:「下午的行程你不必跟了,都是公務,特助來就可以了,你在這里陪著方小姐吧!畫完載她回山上!
莫名的命令,卻沒有人抗議。正確地說,是兩人還在搔首困惑當中,景懷君就先行離去了。
「說實在的,方小姐,你覺得老板最近是不是怪多了?老叫我做些沒什么必要的事。您別誤會啊,我不是說你不重要,但是讓司機待會來接你不是簡單多了?我下午還得替他買新的貼身衣物、盥洗用品,這又不是巷口超商就買得到的,還得走好幾個專賣店,你說這不是在找我麻煩嗎?」李秘書抹汗擦臉絮叨個不停!
景懷君是怪,但并不是現在才怪,不過又多添一項事跡罷了。
她拍拍李秘書的肩,把寫滿字的小本子拿給煩惱的他——「我快畫完了,待會先陪你購物,再送我回山上吧!
「哎呀!真是體貼的好小姐。走吧!走吧!看看你畫些什么,別又被老板問起,一問三不知就慘了……」
她卻還在垂首思索著景懷君的「怪」。剛才他在桌底下老捏著她的手是什么意思?老催她把菜吃完,自己卻沒吃幾口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