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初亮,一輛馬車跶跶跶地慢步京師。車廉后露出一張小黑臉,好奇地看著整齊的街道。
一名男子拎著包袱,牽著黑馬走過馬車。小黑臉咦了一聲:
“這個叔叔,跟王爺叔叔說的大魏人不大一樣呢!庇指哂謮训摹
徐達本是半倒在小瓊玉身上睡著,聽到此話,看見東歸與溫于意還在閉目養神,她探出頭一看,一臉錯愕,回頭叫道:“停車,宅子不用去了!
緊跟著,她一掀車廉,沙啞大叫:“大公子……咳咳,徐達回來了!
高大的背影頓時停住。
“大公子,天才初亮,你帶著包袱要上哪去?”
那身影慢慢地轉過來。他先看見馬車里的小黑臉,心里疑惑,這聲音有點陌生,但,她自稱徐達,徐達怎變成這張小黑臉,轉世后未免長得太快了些?接著,他再往上一看,同樣的黑膚,卻真真是徐達的相貌。
他俊目發直,包袱落了地。
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烏桐生這貴氣驕傲的公子傻呆的模樣。
她苦笑:“是我不好,這半年多來讓大公子擔心了!
“……”他神色不動,眼眸瞟向開始亮起但仍然有些昏暗的天色,再看看車說廉后她有無影子,直到他見到北瑭溫于意坐在車里,他才慢慢輕聲道:“二小姐……你回來了,這真是好……天色真是好,人圓月圓……”說到最后,他已經不知自己在說什么了。
這性子向來冷淡的烏桐生都開始閃神了,何況是他人?思及此,徐達本要先回宅子,等到李容治下朝后再回宮,現在……她想了想,直接入宮吧。但入宮門時發現侍衛皆已換人,沒有令牌絕不通融。
烏桐生見狀,上前一步,道:“我是皇后陛下身邊最親近的人,你去轉告大魏皇上身邊的帶刀侍衛錢臨秀,說是有重要事轉告!
“皇后身邊最親近的人?”侍衛躊躇一會兒,點頭道:“眼下皇上正在朝上,我去尋尋錢大人,不保證能將他帶來……是不是跟今天要選后之事有關呢?”他說這句話時,感覺那稍遠的黑臉姑娘吃驚地往這看來。
他直覺對上她的眼,而后一怔,下意識地匆匆跑去找人。
同時,細雨開始飄落,眼見雨勢逐漸轉密,天色也偏暗了些,錢臨秀一早心神不寧,時時憶起昨晚陛下看著那些美人肖像的眼神。
今日百官入殿,一如往常,但他心里總覺得山雨欲來。當他聽到宮門侍衛的來報,稍稍遲疑,隨即想到那人一定是烏桐生。
烏大少在此時此刻找他有什么事?他素來對烏桐生的武藝有所敬畏,又想烏桐生性子絕不會沒事找事,遂跟李容治道:
“陛下,烏桐生找臣。是不是……”
正要入殿上早朝的大魏陛下頓住腳步,連帶著,所有侍衛都靜止不動。他回過頭,輕聲問:“他找你做什么?”
那聲音有些異樣緊繃,錢臨秀心里微痛,不忍主上再抱不可能的希望,便道:“可能是他要離去,臨時想起皇后陛下有什么東西落在他那,他想托臣轉給陛下,所以……”
“好,你去拿,別教他久等。下朝后,把東西送到御書房!
錢昨秀領命。他匆匆走到宮門,第一眼就見到烏桐生撐著傘站在宮門角落。
“烏大少!”
烏桐生遲疑一會兒,把傘交給身后人,隨即大步往這頭走來。
錢臨秀見宮門角落里還有個人倚著,那人放下傘,累極靠在墻角繼續打旽。但角落有陰影,他看不清是誰,這也不是重點,重點是——
“烏大少,有何要緊事?”
“李容治今日要選后?”
“……”他真的不知道陛下今天到底會做什么。
烏桐生冷笑:
“至今不過半年失去蹤跡,李容治就要選后,這真教二小姐情何以堪,半年呢,就算是人死,也還尸骨未寒,他真以為徐達這么容易被取代么?”
錢臨秀聞言,面色發怒,罵道:
“烏大少說話可要憑良心!彼骋娺h處馬車有人撐傘下來,徐徐往宮門墻角走去。他眼尖尖,注意到此人神似北塘溫于意那個花枝招展的孔雀,接著,那花孔雀替墻角那人撐著傘。他心里起疑,但一時控制不了心里沖動,繼續罵道:“這半年來陛下的煎熬我看在眼里,就算他此時此刻選后妃,我也絕對力挺,這幾月他差人把飛過皇后寢宮的老鷹全打了下來折翼養著,要再這樣下去,你道陛下會成怎么樣?還不如教他認清事實,即使沒有尸體,先將衣物送入陵寢也好……等一下,什么叫做就算人死,也還尸體未寒,明明……北瑭王爺?”
溫于意似笑非笑,在雨中撐傘,慢步而來。“臨秀,你還記得我啊,看來你過得很好嘛!
“你……”
“臨秀啊,陛下為什么要將老鷹折翼養著?他的新樂趣么?”有人這么問著。
“……要你管,你哪位?”
烏桐生側退一步,露出身后那個身影。
黑乎乎但美麗的臉龐,雖然有些憔悴灰白,明朗眼眉卻帶著笑,發上略略輕濕,正是溫于意幫忙撐傘的那人。雖然很美麗的一個人,但他很害怕。
他面色發白,嘴巴抖著,指著她,低聲發顫:
“啊……”
“先別送入陵寢,我還活著……”
“啊啊啊,鬼啊!鬼啊——”他連連退后,驚聲尖叫。他第一次見鬼。〉谝淮伟。
“……臨秀,我都說了我還活著……”
“鬼。」戆!皇后的魂魄回來了,終于被陛下召回來了——”
“喂,閉嘴!”
雖朝已經開始。
錢臨秀匆匆拉著一名小官員在殿外尋思片刻,取下配刀,硬是偷偷進殿,拖出最后一名官員附耳低語。
那官員古怪看他一眼,一頭霧水地進去,悄悄傳遞私語,直到月明那一頭。
月明低著頭退了出去,才到殿外就低聲道:
“你找我何事?現在陛下正在……”
錢臨秀在他耳邊低語,月明猛地抬頭一看那小官員,臉色發白,傻眼了。但他畢竟見過大風浪,恢復極快,輕聲道:
“臣帶皇……進去。眼下陛下他……”
小官員虛弱笑道:“正在商談立后之事?”
“當然不是。請隨臣來!贝蟮钪,正逢皇上下了旨意,一名一品官員被押了出來。
小官員微地吃驚,頻頻回頭看著那名大呼冤枉的一品老官員。如果她記得沒錯,陛下對此人甚為不喜,但始終按兵不動,此名官員家族十多人職在官場,就等一一蒐集罪證,確認家族中有多少人結黨共罪后,再行押人,這么快就查出來了嗎?
她尾隨月明垂首入殿。殿上偶有私語,但她聽不清楚,月明恭敬地拉了拉她的官袖,低語:“請站在臣身側!
“這是怎么回事?”她輕聲問:“是刑部已查清楚劉大人一家底了?”
月明轉頭低聲問了問其他官員,才回身答道:“尚未。但,陛下先下旨意,將劉大人一家先行收押,由刑部一一審問!
她一怔。“劉大人是當年讓陛下登基的有功之臣,再怎么樣也……”也不能做得如此明目張膽,有罪者自該罰,但在外人眼里陛下就是大殺功臣。
何況,年前他曾跟她提過,她說得對,烏桐生一事值得借鑒,劉家一案不枉送任何一條人命,需得詳細查清,罪證由刑部當殿送上,他自在一旁不插手。
月明低聲道:“劉大人的女兒也被押入刑部!
“咦?”
“刑部對女子過刑不會放輕,要因此毀了容也有!
“這……”
“劉大人日前將女兒的肖像送入宮中!
“……”她心一跳,握著象笏的掌心密密麻麻出了汗。難道……她要抬頭看向坐在高殿上龍椅的人,忽地聽見那人笑問:
“還有事么?若是無事,就退朝吧!
那笑聲,有點毛骨悚然。是她太久沒聽見李容治的聲音嗎?聽覺有些陌生。
百官面面相覷。今日早朝一如往常般沒什么大問題,只是陛下拔了一名官員……有老臣出面,盯著象笏道:“臣有事稟奏。”
“準。”
“自大魏開國以來,不管是開國皇帝雙王制,或者之后的后妃制,后位從未虐待過,以往大魏先皇少年就有子嗣,陛下正值壯年,雖與徐皇后結縭四年,無子出,如今徐皇后憶經……眼下正值太平好時刻,還請陛下為自身著想,為大魏著想,即刻籌備選后吧!
“好時刻么……陳卿說得對,是該選后了!
徐達眼皮一顫,抿抿嘴,悄悄回頭往遠處的殿外看去。錢臨秀正高興地跳來跳去,拼命揮手著,看起來簡直跟公雞跳舞沒兩樣了。
這位公雞,真的沒說錯?陛下真在等她么?說陛下在早朝無法先行退朝,把她匆匆拉來,讓陛下先看個一眼也好,早一刻歡喜也好。
“陛下!”百官大喜。
高處的金袍男子又溫溫展笑道:
“朕已經都看過肖像了,都是些美人呢。這些女子絕計提不起金刀,朕自然不會強求,但基本的還是要有!彼愿捞O!叭ハ码薜闹家,領這些秀麗女子入宮檢查干凈后,一一封入棺木,封上一天一夜,若然能活著出來,朕便尊她為國母!”
百官聞言,盡數跪地,只剩徐達還傻在原地!氨菹孪⑴
李容治微微一笑:
“朕沒氣呢,息什么怒?大魏天子不是貪戀美色之人,選后還美色,那是侮辱了朕。朕是離天上最近的九五至尊,要站在朕旁的民得離天近才行,當年皇后陛下通鬼神,能從棺里復生,之后的大魏皇后至少得做到這地步。 蹦钦Z氣道來溫婉平和,完全不見半分怒意,似是本人真盼能找到這樣的神女為偶。
殿下伏跪在地的官員大氣不敢喘。他慢慢掃過,最后落在那唯一沒有跪下的小官員。
說他小,是因為他身長只略略比其他官員矮了些,但身形瘦弱,官袍在他身上有些空蕩。
他極有可能是傻住,忘了跪地,兩眼垂直緊盯著手里象笏,是以看不清他的長相。哪來的官員?怎么一點印象也沒有?李容治見他立在月明身邊,殿上百官依官職而立,平常月明不太可能太過貼近哪個人,也許是月明曾在小倌館堂過賣藝的小倌,因此回大魏后月明獨來獨往,不與任何人交好,為此,他心里對他是有些歉意的。
再者,月明與臨秀為找徐達的人,在得慶縣吃盡苦頭……李容治忽地掃到遠遠殿外那個跳來跳去的身影。
臨秀!
他心頭輕跳,道:“下朕旨意,快宣殿外錢臨秀!”
太監連忙從命。錢臨秀匆匆走進,那腳步輕盈到快飛起來,他來到殿前,跪道:“陛下,錢臨秀到!
“……你拿到什么了?”
“好東西,極好的東西。”菹隆卞X臨秀在殿外不清楚里頭發生什么事,現在一看,大伙全都跪下了,徐達倒是沒跪。是啊,她是皇后陛下,跪什么?
“好東西?什么好東西?”徐達會留下什么好東西?她什么也沒留!
錢臨秀指著徐達,笑道:“陛下還沒看見嗎?就是……”
徐達上前,跪在錢臨秀身邊,舉著象笏道:
“陛下,臣有好消息!”
錢臨秀傻眼地瞪著她。
李容治眉頭微攏,道:“說!
“陛下尋通鬼神之女為后,臣恰恰識得這樣的女子。她曾自棺木里復生,近日又自黃泉之路歸來,像個打不死的人兒,如今她正想找個離天很近的夫婿呢。臣瞧,陛下與她天作之合,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李容治微地瞇眼,慢慢起身,步下階,停在她的面前。他略掃過錢臨秀,臨秀正目瞪口呆看著這身側小官員。
這膽大包天的小官員聲音沙啞低沉,似是經過長途跋涉還未喝過一杯好水,這樣的聲音他確定不曾聽過。
“你……”
小官員放下象笏,低頭自袖間掏出什么。李容治定睛一看,竟是一條紅繩。
他頓時起疑,又聽得小官員道:
“雖然要看陛下之意,但她也是個倔脾氣,要嫁的人非得送一條同心結才好。幾年前她將同心結送給一人,那時她不怎么真心想嫁,只想騙得那人的身……這一回,她心里是真心誠意想要將同心結送給她心愛的夫婿……”語氣愈說愈惱,因為試了好幾次,繩子打得很失敗。她臨時跟店家學的,但無奈她手拙,連瓊玉都打出好幾個了,她還打得亂七八糟。
最后,她死心了,雙手高舉,掌心有著那紅繩。“陛下若對她有意,請代她完成同心結!
李容治瞪著那微黑的掌心,小官員袍袖過寬,高舉手時,那干巴巴的手臂微地露了些出來。
膚色也是黑的。
李容治瞪著瞪著,幾次張口欲言,卻發現喉口湧不出有形的言語來。他眼兒都發直了,勉強自己往臨秀那兒看去。
臨秀眼眶泛紅,猛地朝他點頭。
他又看向遠處的月明,月明伏跪在地,但嘴角卻綻著笑。
“陛下不愿么?難得一見的鬼神之女呢!彼叽僦。
他癡癡看著這小官員,慢慢地取過她掌心的紅繩,開始打起同心結來。
徐達微地抬眼,瞧見他的指尖有些顫,顫到幾次打滑了結,顯然他心情激蕩到無法控制,但至少比她靈巧,她想。
她又垂下眼,淺淺笑著,直到她感到有人小心翼翼將同心結放在她掌心上,她縮回一看,笑道:“陛下真是靈巧啊!
“……你……把頭抬起來。”他啞聲道。
她不抬,又舉高那同心結!氨菹驴稍刚嫘恼\意地收下同心結?若是真心誠意,請允此女,除非彼此真心已盡,否則斷不可分心在其他鬼神之女上頭。”
“……要配得上朕的……至少……也是要個黑膚美人……若不親眼見上一見,要朕……如何允諾?”
她聞言,非常干脆地抬頭直視他,嫣然一笑。
“陛下,如何?”她想了想,取下官帽,露出一頭及腰青絲。
殿上也許有人驚呼了,她不甚在意,直直盯著他瞧,他有些瘦了,風采依舊,如今那雙溫亮的俊目正死死瞪著她不放。
仔細想來,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如此外露強烈的情感,如果不是極大的震撼跟刺激,又怎會有這番神情呢?她心里一軟,柔聲道:“若陛下允了,此女也愿允陛下,除非此女命已盡,否則不管她流落在哪兒,一定都會回到陛下身邊,陪著他,守著他,走完這一世路。”
“……臨秀!彼坎晦D睛。
“臣在。”
李容治本要問他今日到底是什么何月何日,是否尚在夢中?眼前站的又是誰?但他仿佛中了魔障,見到她做個口形:“陛下,地有些冷!
他下意識扶她起來。
好輕哪!那個健康的徐達,比大魏女子還豐盈些的徐達……怎會瘦成這樣?冰冰涼涼,面有憔悴,但她笑意不減,將同心結塞給他。
“陛下,既然收了同心結,那就是允了我!
“……朕一直在等……等她對朕做些要求……她求了,就是心甘情愿地留在朕身邊,付出所有真心……我自是允了。她問幾次,我都允……”
她鼻子發澀,輕聲笑道:
“那,陛下,是不是該撤回旨意,讓那些畫像美人自由地許人呢?讓人住進棺木里委實殘忍些!彼州p輕反握著他的手,笑著說道:“陛下,你的手忽冷忽熱,是被徐達嚇住了么?徐達的使命還沒完成呢,如今回來,陛下是否歡喜?”
“使命?”他啞聲問著,見她泛白的嘴唇一開一合。是活人!真是活人啊。聲音雖是略略啞了些,跟以前不大一樣,但確實是他心里的那個人。
“陪著陛下的使命啊。哪國皇上沒有皇后陪著?既然徐達此生為皇后,那陪著陛下是理所當然的!這位子我可要坐得穩穩的呢。”她掃過殿上已經傻住的百官,聲量略大,嘴角揚道:“徐皇后以鬼神之身回來了,正合陛下需要。為陛下選后之事,自然不用再提。退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