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在一起愉快嗎?
愉快。
連思考都不必,答案無庸置疑。
正如他說所說,他們不是沒有快樂過,有一段時間,幸福曾經離她很近很近——
她記得他所有的好、所有的體貼及包容。剛懷孕時,她脾氣暴躁得跟鬼一樣,他從來沒有半句怨言。她孕吐得厲害,吃什么就吐什么,連白開水也吐,那一陣子真的很慘,體重直線下降,甚至得上醫院打營養針。
看別人懷孕都好容易的樣子,為什么她那么辛苦?
他總是沉默地陪在她身邊,抱著她、安撫她,溫柔地在她耳邊說:“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如果能代替你懷孕,我絕對不會讓你承受這些!
后來,她開始能吃點東西了,只要她說,他就會想盡辦法滿足她,即使每天上課車程得多花一個小時,他還是堅持住到她這里來,洗衣、煮飯、拖地……事事一手包辦,貼身照料她的需求。
他所謂的負責,不是嘴上說說而己,幾乎除了懷孕的辛苦以外,他什么都替她承擔了。
寶寶一天天在肚子里長大,他全程陪著她產檢,讀懷孕手則、育嬰須知,連她的婦產科醫師私底下都對她說,在醫院這么多年,看過太多小媽媽,像他們這種沒有名分保障的,沒逃個無影無蹤就算有良心了,才二十歲的年輕爸爸,肯負責任的真的不多見。
她一直不曾告訴過他,他牽著她的手產檢、第一次分享寶寶的心跳聲、趴在她的肚子上對孩子說話,還有半夜緊張兮兮地爬起來,不厭其煩對著她的肚子碎碎念:“寶寶,我說真的,那條繩子很危險,你乖乖跟媽媽一起睡覺,千萬不要再玩了喔!”的模樣,都是她人生中最珍貴的幸福瞬間。
他學著煮月子餐幫她調理身體,同時照顧她和初生的小嬰兒,知道她怕冷,夜里會將她抱得緊緊的,總是等到她和孩子都睡了,他才會放任自己沉入夢鄉。
有一回,她難受得醒來,枕邊的他幾乎是立刻察覺到,撐起身研判她的動作,低問:“漲奶嗎?”
他怎么能把這種事講得如此自在?
由她羞惱的瞪視得到答案,他拉開她的手,開始解衣扣。
“宋爾雅——”她本能抗拒他在胸前揉按的手。
“噓,寶寶已經睡了,請暫時將就一下!彼皖^吸吮,態度自然,全無絲毫別扭。
“有沒有好一點?醫生說不擠出來容易得乳腺炎!
“……”他媽媽講座果然不是聽假的,她稍有不對勁,他都能察覺。
也許是懷孕期間太補了,她乳汁相當充沛,寶寶食量沒那么大,這幾天擠得手酸,他應該是察覺到了。
他們明明不是夫妻,但是他做的已經比一個當丈夫的還要多更多,甚至是連丈夫都不一定愿意做的……
這樣的男人,誰得到他,都會幸福。
但是她放掉了,放掉掌心里滿滿、滿滿的幸福。只不過是一通電話,就毀了他們辛苦構筑起來的、小小的夢想。
然后,許多年以后,他仍問她:“如果有機會,你想不想拾回它?”
她想不想?或許說——她可以嗎?
神思恍惚地回到家,唇畔仿佛仍能感受到他烙下的溫度,她想起臨走前他的交代,趕緊掏出手機回電,否則以她對他的了解,他真的會等到天亮。
“到哪里去了,這么晚才回來!”
大廳的燈光驟亮,瞳孔一時無法適應突來的強光,她眼前一陣花白,來不及撥出的手機滑落掌心,淺淺的笑意僵凝在嘴角。
黃鎮東只要一見到她,就難以遏止滿腔的怒火!皝G寧馨一個人在家,你倒好,逍遙快活到現在才回家?!”
夏寧馨二十二歲,不是小孩子了,這樣是很大的過失嗎?
即使明知黃鎮東是在雞蛋里挑骨頭,她也沒辯駁一句。在他面前,她習慣了安靜,習慣了當個沒有思想的人。
“……你欠夏家的,還也還不完,還有臉賴在這里不走……”
又是另一波長篇大論的羞辱開端,她已經有心理準備。這些年,無論她做得再多,都改變不了她在夏家的罪犯身分,他永遠也無法消氣,平等看她。
“……你就跟你那個只知享樂的母親一樣,沒心沒肺!”
似乎,無論最初的事由開端是什么,都會址進她母親來鞭個兩下。
她麻木地聽著,承受指責。
“哼!你最好不要動什么歪腦筋,要是讓我逮到把柄,這一次我絕對不會放過你……”千篇一律以警告作結。
因為她是外人,永遠被當賊一樣防著,怕她竊走夏家一分一毫的財富。
黃鎮東終于發泄完怒氣,轉身離開夏宅。她這才移動僵麻的腿,舉步上樓。
行經樓梯轉角,細碎耳語飄進她渾沌的腦袋。
前面是夏寧馨的房間,隔壁原本是一間和室,用來招待來客,后來圖方便,改成夏寧馨的工作室。
十六歲時,夏寧馨發現自己有服裝設計方面的天分,就轉換跑道改讀設計學系,公司不少商品都是出自她的手,她相當熱衷于目前的生活——至少看起來是如此。
細碎的耳語自夏寧馨敞開的房門傳出,傭人一面整理房間,一面交談。
“你剛剛聽見了嗎?舅爺罵人的聲音!
“常常啦,你來這邊工作一年,聽久就不奇怪了!
是啊,不奇怪。夏家上上下下,無論新舊仆傭,誰不知道她心腸之惡毒?黃鎮東從不隱藏這一點,并且大肆宣揚。
“大小姐真的這么壞?看不出來耶,她平日都不怎么說話!
“不知道,我也是聽來的。二小姐會聾據說就是她害的。”
“原來二小姐真的是聾子?!”一人驚訝得不小心揚高音量。
“對呀,我們講這么大聲她還聽不到呢!”
“好可惜,她那么漂亮,成了殘障人士,以后怎么嫁得出去?”就像一幅美美的畫,染上一滴污點,就毫無價值了。
“最慘的是她腦袋又不如大小姐,什么都被搶光了,還傻傻地跟人家道謝!
傭人換好被單,轉身要離開時,看見佇立在門口的身影,兩人都傻了,面面相覷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們明天不用再來了,薪水我會叫管家結算給你們!
夏以愿目光落在床頭的肋聽器上,看也不看她們一眼,拿了肋聽器,面無表情地往隔壁的工作室走去。
工作室的門也是開的,方才話語中被嘲笑、被憐憫的主角就在里頭。
她必須握緊豢頭,才能抑制自己情緒失控。
那一瞬間的疼楚,比黃鎮東的羞辱還要痛上千萬倍。
是誰害她變成這個樣子?
全世界在她面前嘲笑她是個聾子,她也聽不見!
連需要靠她吃飯的人,都能在她的地盤上肆無忌憚議論她,說她是個腦袋空空的笨蛋,任姐姐奪去一切也不曉得反擊,帶著憐憫的眼光,說她像個小可憐一樣在角落畏畏縮縮……
是誰害一個自小嬌貴的小公主必須承受這樣的屈辱?!
“夏寧馨!”她大步上前,將肋聽器往桌上一放。這舉動引起夏寧馨的關注,讓她由專注畫設計圖的思緒中抽離。
“我說過幾遍了,肋聽器給我戴好,不準拿下來!”
右耳已完全失去聽覺,左耳若是沒戴上肋聽器,也只能聽到輕微的嗡嗡聲,但是藉由她的唇形,夏寧馨勉強能解讀個大概。
“可是……不舒服……”而且她在趕設計圖,這樣比較不會被干擾啊。
“我、說、戴、著!”
她臉色很難看,夏寧馨不敢跟她辯,乖乖地戴上。
“姐……你心情不好?”臉色超難看!笆墙裉旃ぷ鞑豁樌麊?還是……舅舅?”
“我的事不用你撮心,你管好自己就好了!鞭D身走了幾步,夏以愿又停下來!叭绻依镉腥苏f了什么不中聽的話,直接叫他走人,不必忍!
夏寧馨偏頭想了一下,微笑道:“我知道啊!
不過,那個人是她舅舅耶。
每次舅舅來都給她洗腦,道一堆姐姐的長短,她不愛聽,又不能頂撞長聾,有時煩了,干脆躲到樓上來畫設計圖,想說他自己覺得無聊就會離開了,免得姐姐回來碰上,又要挨他一頓罵。
結果還是沒有用嗎?她又挨罵了,所以心情才會那么不好?
她其實很希望,姐姐也能將那句話用在自己身上——不必忍。
“宋大哥,你終于來了。”等在大廳門口的夏寧馨趕忙迎上前。
“怎么了?”宋爾雅完全能感受到他們父女的出現獲得了高度歡迎。
“姐姐今天好反常,一個人關在起居室里喝酒,我有點擔心,又不敢去問!毕膶庈皦旱蜕ひ舾嬖V他。
姐不愛人家過問她的事,尤其現在心情看起來糟得要命,夏家大宅里敢走過去跟她對嗆的人,也只有宋大哥。
宋爾雅目光落在玄關處的手機,彎身拾起!敖裉臁邪l生什么事嗎?”
剛剛由他那里回去時,不是還好好的?他在家里遲遲等不到她報平安的電話,撥了數通給她也沒接,正想過來看看,就接到寧馨的電話了。
“舅舅有來,他講話……你知道的嘛!我猜可能是這個原因啦。”還有……沒戴肋聽器。早知道這會讓姐那么生氣,她一定連睡覺都不敢拿下來。
宋爾雅低頭,對上女兒憂慮不安的表情,他摸了摸女兒的臉蛋,將牽在掌心的小手交給夏寧馨!靶《,跟姑姑去睡覺,你們都不用擔心,我來處理!
“好!币淮笠恍⊥晳,對她們的偶像充滿信心,寄予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