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小后娘 第六章 作者:倌琯 |
七七四十九天。 凈菟這未亡人,卻是從來未曾夢過亡夫。 她決定去祭墳。然而一個婦道人家按規矩,只能在祖宗祠堂里行跪哭大禮,所以她趁暗夜到廚房去準備吃食和酒,帶上一束香與鐮刀。 寅時初分,她由后門偷偷的溜出去。 一抹英挺的身影隨后跟上。 山路泥濘難行,加上掙菟的雙手提滿重物,她走了一小段就已經薄汗淋漓。 可她是從小堅強過來的,啥苦沒嘗過?咬著牙,她不畏顛躓的仍是到達墓地。 荒草凄凄,黃土漫漫。 凈菟緩緩的走上前,她撫著墓碑,欲哭卻無淚。 碑上刻著的玉驚破三個字令她疼,英才早逝四個字更叫她痛。 “相公!”我來見你了。 她先把提籃擱下,取出鐮刀開始割除雜草。 雪早溶,氣候漸漸回暖;這墓地四周的雜草雖不長,卻也生了滿。 費了好大工夫終于除完草, 自然的,她的左手也留下幾道刀傷,右手心則因握力的關系而紅瘀一片。 四色素果擺置妥當,一大束清香燃點上,她執香跪拜,久久、久久! 插好香,她依舊雙膝跪地,“相公……你在黃泉底下可曾思念過我?你可過得好? “我曉得你不愛我的,可我還是要告訴你,我好愛你。雖然我沒愛過人,也不太明白愛情究竟是怎么地,但是我那樣、那樣強烈的想著死去的你,這就是說書先生口中的愛情了是不?” 她扯開唇角,努力的笑出,可淚光已是瑩然,迷瀠了她的眼,“如果不是為了那三個小孩子,我好想跟你一塊兒去。相公、相公!” 凈菟的輕聲哽咽、柔情訴說,全都人了另一個人的耳。 也入了他的心! 甚至起了一圈圈的漣漪。 玉驚破走上前,扶起為愛哀慟的她。 “元先生?”她一嚇,慌忙抹著淚。 “少夫人十分思念……玉爺?” 她無言,想得心呀扭曲成千百個結。 “玉爺對少夫人你可有承諾?你們之間可有波瀾?” “沒……” “既然如此你何必自作多情?又何苦困住自己?”這話很狠,很毒辣,更是不留余地,但是他必須敲醒她,否則往后她的日子如何挨得過? 玉驚破的“復活”之時尚在未定之天,他不允她夜夜噙淚,躲著人輕泣! 凈菟仰望著他,她忘了要掙脫他的懷抱,只是瞅著他,眼神眷戀! 玉驚破不禁大駭,她是不是傷心過度而失了心?他竟然想逃避她的眼神,竟然感到心緒翻騰。 夠了夠了!他都為她悸動了情思,難道要他完完全全栽在她手上? 他猛然推開她,她跌了一大跤。黃土揚揚,沾染得她狼狽不堪。 “該死的——”自己!他狠狠咒著。 應該離開,管她要死不活的痛苦不已!管她要祭境祭到何時! 但是他竟不能不管。 煩! 他一把拉起她,粗魯的手勁弄疼了她。 而他的聲音更是火爆,“不準你再用這種古怪的鬼眼神瞅我!”他已經很久沒有如此失控過了。 為商之道首重冷靜和沉著。一向訓練有素的他居然因她而破例。 這小家伙究竟在他身上施了什么法術?可恨。 “元先生……你是元先生呀!” 凈菟的喃喃自語令他大為光火,很好,她不費吹灰之力即能激發他的怒氣。 “廢話!難道我是扁先生或是尖先生!”早知道不泫用元希這假名。 “可你的眼睛好像……”令她戰栗的依戀呵。 “眼睛就是眼睛,無聊!彼洷仨毎缪荽勾估弦拥脑。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可不會有這么可怕的火氣和大嗓門。 然凈菟亦無察覺有何異樣,她只是專注的望著他的眼睛! 玉驚破驟然驚覺她反常的緣故了,她的癡癡凝睇使他怒氣全消,并且情不自禁的緊了臂力。 他想將她擠入他的身子內,想吻她干遍萬遍。 是他把她推到如此的深淵,是他太自私了。他原以為他賜予她和兩個女娃溫食暖衣已是恩澤,但是她所付出的卻是較之性命更為可貴的…… “唉,哭吧!痛痛快快的哭,你這淚做的小女人……”她一向微笑,一向甜柔溫婉,她其實不愛流淚。 她只為他流淚,這叫他如何不動心! “嗚……”依著他的胸膛,凈菟哭泣悲嗚。 她需要依靠啊!她明白如今抱擁她的是個六、七十的老者,不是相公。 且讓她釋放她的如海傷悲吧,她怕自己將會崩潰 玉驚破沉沉嘆息。他的……妻對他這“亡夫”一往情深,他注定必須以他的一生一世來償報。 但是若真無情,若真寡恩,他何必在乎她的用情誠摯?他又怎么可能為之動容? 承認吧! 他是愛絕了她!他的鐵石心腸早被她的似水柔情給軟化得徹徹底底。 一個兒子能夠逃得過娘親大人的眼睛嗎?縱然他已經易容、變裝。 幸好玉老夫人不與外人接觸,也不涉府出事務,潛心清修的她只是偶爾見見玉旋和不時間安的孝順媳婦! 但是玉驚破必須暫離玉府,因為各個店肆要來個大整頓。 白香派遣了他所偽裝的元希主事,意思不言而明了,她把他視為心腹看待。 他自然要討她歡心,以便套出她的惡奸罪行,所以他準備回府時帶些希奇珍禮送給白香以及黃菊。 臨行前,他竟起了不舍的依依情。唉。 他在朝露閣外請見。 小醇,邊插上一朵大白花于圓髻中,一邊緩緩咧開大嘴,“少夫人往風波閣去了啦!” “那不是我……咳,是玉爺的起居房!” “對啊!狈适址释鹊男〈紱]啥心機的坦實相告,“老先生你不知道我家少夫人好愛爺兒,她時時去風波閣東摸摸西碰碰,說是每一件物品上都有爺兒的手溫! 玉驚破聞言心沉了沉。他造了孽,由她承擔。 “少夫人半夜里也常常上那兒去哩。嫁人真不好,守了寡就這般凄涼。不過白夫人她們可快活哩,人家興高采烈的過著富貴奶奶的日子! 玉驚破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風波閣的,他頭一回嘗著恍惚的味兒! 一抹素白纖影像是幽魂似的哀哀一嘆。 他也跟著嘆了一嘆。 “誰?”凈菟一凜。 他無言的躲至一旁! 她咬緊下唇,唇口上甚至涌現血絲,“是不是相公你呢?你的魂魄終于回來了?” 他不得不現身。 凈菟的眸光瞬即黯淡,“原來是元先生你……” 他不忍她失望,差一些就要向她表明他的身份。 他是她的相公,有愧于心、未盡夫責的壞相公。 然他強行忍住了。“少夫人請回朝露閣吧,人死不能復生,請你節哀順變!边@似乎是詛咒他自己呵,什么鬼節哀的! “待在這兒,我才好過……”夫妻不過幾日光景,驚破卻永遠的離她而去。 只留給她無止境的情思愛念,還有那只美麗的糖果木盒。 玉驚破的眼眶濕了,直到第一滴淚水淌出他才惶惶驚覺。 他走了開,將一室寂靜留給她一人。她仿佛遺忘他的倏忽離去,只是目光茫茫的悼念她以為的亡魂。 風波閣外有一株槐樹,他站立于槐樹之下陪伴她的孤單。他只能這樣了。 荒謬的一切應該盡早結束。 他將以滿腔的悔和情彌補—— 玉旋抱著小黑犬發抖,他被黃菊.手中的利刃嚇壞了。 她像是撥婦罵街,“這次我肯定要宰了它!” “不、要……”嗚! 小畜生把白夫人的榻褥尿濕已經該宰,它居然還敢用爪子抓傷她的臉頰!”白香乃是她的情人啊。 那死去的玉堂風流成性,她和白香皆無兒女承歡膝下,如果她們不是對食的愛侶,這嚼而無味的深宅歲月老早逼瘋她們了! 她晃著尖細的利刃! 凈菟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趕到大廳。元先生出門去了,幸好另一個小丫環奔來告訴她。 她喘著氣兒,“別!由我擔待,我保它……” 黃菊揚起刺耳的笑,“又是你這自以為是王母的低賤女人,我記得你說過承擔對吧,也好,就由你受罪。不過你受得了嗎?可甭讓下人說嘴,我好歹是玉旋的嬸婆,可不欺負人啊。” “是我自己要受的……”若是小黑犬慘遭不測,玉旋一定更加封閉自己。何況小黑犬也是一條生命呀,她不能置之不理! 黃菊冷下臉來,肆虐的笑意在她眼角眉梢浮動。 “那么……就讓你好好的受吧。”小賤胚可玩不過她。 一刻鐘之后。 黃菊手持一把剪刀,她命令凈菟跪下,使力抓起她的一撮發絲! 凈菟瞪圓雙眸,她因為趕著過來救小黑犬所以只扎系好一條辮子,另一邊的發絲則是散亂的垂放予右肩上! 黃菊嘖嘖出聲,“哎!可惜了這挺滑順的烏亮發絲。聽說你長年饑餓,居然能有這美麗的發絲,不過就快沒有啦……” 咋嚀一聲,發絲被剪斷,散落一地。 凈菟吁出一口氣,她并不重視表相,發絲斷了再養長即可,何況她是孀寡少婦,美麗與否已無所謂。 黃菊見她一點兒也不傷懷,她惱了,用力刮去幾個巴掌。 玉旋呼叫,他震驚的看著凈菟的臉上紅腫一片。 她這些罪全是為他而受……為什么要!他只是一個妾室所生的拖油瓶呀。 凈菟朝他勉力一笑,“別慌!比绻麕讉巴掌可以讓她出出氣,她覺得值得。 黃菊丟下剪刀,她氣白了臉,“賤胚就是賤胚!連皮都比一般人粗厚,哼! 踏出門檻,她羞惱極的命令,“給我跪著吧!雞啼了才準你起身!還有,晚飯不準你用食。” “謝謝嬸娘!比蚰_踢她自小就嘗盡了,不說流浪的六年困苦,孤苑的十年生活她也得受…… 因為幾個嬤嬤們,總是拿孤兒們渲泄悶氣! 玉旋一直待著,凈菟要他帶小黑犬回房去休息,他卻只是直愣愣的瞪著她。 “怎么……”是不是她的臉腫得難看,他嚇呆了? “對不住。”是他害慘了她…… “別往心兒里擱!這些只是小處罰,不算什么。” 他走過去,在她面前曲膝下跪。 凈菟忙喊,“別跪!” 見他孩子氣的哭了一臉的眼淚鼻涕,她慌張的只能連聲喊著,“乖!你乖哦!別哭,也別跪! “讓我陪你跪!”他也雇了。 “膝蓋會受傷的……” “不要緊。” “不行!”她大聲兇他,她不能讓他也跪上幾個時辰呀。 玉旋因著她這一聲似怒非怒的嚷呼而暖了心,這是他第一次被大人這樣……算是吼罵!可他感受到的是她如母如姐的善意愛惜。 他怯怯的輕問: “我可以喊你一聲……娘嗎?”小黑犬跳下他胸懷。 “你愿意叫我娘?!同鏡花和水月一樣……” “可不可?”他怕拒絕,他怕她厭棄他這總是冷臭著臉的小孩。 凈菟急忙的點點頭,她覺得眼眶熱熱的,“當然可以!你是我的小孩,同她們一樣!” “真……的?”仍是不安。 她微笑,像個溫柔的活菩薩。 玉旋先是輕輕的喚聲娘,然后他又大喊著,“娘!娘!你是我的娘!我有了娘了哇!” 他撲進凈菟懷里,把臉兒深深的埋人,哭叫出他最渴望的呼喚。 娘—— 這是多么平凡,卻又多么幸福的呼喚呢。 半夜時分,玉旋依依不舍的離開大廳。小黑犬自行跑進他的房閣里呼呼大睡,他卻像個小大人般的走來走去。 好不容易挨到雞啼,他立刻奔向來時路。 然后他呆掉了。 鏡花居然扯著黃菊的衣袖大叫大吼,水月則是鉆到她裙下啃咬她的腿肉兒。 “反了反了!”黃菊揮動雙手,她又痛又惱。 “你們這兩個雜種女!吃我們玉家的飯,竟還敢對我這主兒……”臭乞女!力氣居然如此驚人。 玉旋見這渾仗,他忙問著一旁的仆人,“我娘呢?” “。俊辈皇窃缭缢懒? “鹿凈菟呀!爹爹的妻! “哦是少夫人哦!她被黃夫人掐、呃,掐了一身傷,可能因為體力老早不支,所以昏倒被送回房。兩位小小姐恰巧看見,所以她們就發瘋似的狂纏黃夫人! 玉旋咬咬牙,他沖上去抓住黃菊便是一陣亂咬亂打。 黃菊吃了痛,卻擺脫不掉三個小鬼,因為他們像山里的野獸般張牙舞爪。 “玉、玉旋你這小賤種!竟敢對我動手,我可是你的嬸婆! “你欺負我的娘!”說完,張口使力再咬。 鏡花嚷嚷,“是我的娘!你這孤僻兒甭想跟我搶娘!” 在黃菊裙下鉆動的水月探出頭來,“姐!我咬得牙痛。” “住手!住口!”黃菊尖叫,而一旁的奴仆居然全逃光,沒有一個肯為她這主兒出頭。 玉旋喊聲,“我們一起停!也一起逃!” 下一瞬間三個小孩同時停止咳打,然后同時拔腿狂奔出大廳! 狼狽的黃菊癱倒跌下,她恨意滿滿,“一定是鹿凈菟教唆他們造反的!” 秋千旁,三個小孩子眼看就要磨刀霍霍一 雖然他們手中沒有刀。 鏡花先用氣勢壓人,“喂喂!你不是高高傲傲的嗎?干么和我們搶娘啊! 玉旋昂起下巴,“她是我的小后娘!這是爹爹在世時說的!”怎樣? “可你又不愛!” “我現在愛了呀!”又怎樣! “可娘、娘,嗚……娘是我和水月先認下的嘛!我不要娘把感情分一半給你啦! 水月岔話,“不會少一半,娘可以愛我們也一塊兒愛他! 玉旋第一次覺得水月臉上的雀斑十分可愛,連她老愛吸吮手指的習慣也很可愛。 他依舊擺著酷酷的孤氣,“怎樣,要不要一起待娘 好?娘是我們共有的娘親大人。” 左忖右思老半天,鏡花點了點頭,“我七歲,水月六歲,而你‘才’五歲!所以你以后是我們的弟弟,要聽我們的話才可以! “你們不是比我年幼?” “哎,那是胡址的啦!要不要?” 可她們好矮、好瘦小耶!真的比他大嗎?算了,誰叫他是男子漢,讓讓她們嘍。 “好!我喊你們姐姐,我們一起保護我們的娘!彼薪憬懔艘冒。 “打勾勾!” 小女生都是這么麻煩!哼哼,他是男子漢耶,才不會做這無聊事。 須臾,他伸出小指頭——和她們打了勾勾! 絲竹閣內,三個小孩玩瘋了心,個個喊啞了喉口。 凈菟坐在一旁看著,她的笑痕愈來愈深。玉旋開朗許多,不再像個悶葫蘆了。鏡花和水月也除了猛吃、狂吃之外變得更加快樂,總是笑聲不斷。 他們快樂,她也快樂。除了夜里的思之若渴…… 她站起身,拍一拍趴在地上的小黑犬; “你們三個別上下亂跑呀!小心跌倒! 三個小孩連聲稱好,卻仍是一下子爬上樓梯、一下子又奔下樓梯。 木造的樓梯發出咔啦聲! 她眼稍一睞,倏地驚駭大叫,“別再跑了!有蛇!” 然而三個小孩的笑聲掩蓋住她的叫喊,眼看那條毒蛇就近在咫尺,凈菟來不及細思便沖下樓梯去。 蹬蹬蹬蹬—— 咋地一聲,木樓梯斷裂了! 她整個人摔下…… 那條小黑蛇往她身邊爬去…… 一切快如雷電,三個小孩全嚇呆了,他們愣在原地全身僵麻,張大嘴巴卻發不出半點兒聲音。 凈菟暈厥了,她陷沉在一片黑暗中。 眼見小黑蛇已經爬到她的裙邊,它伸出小舌尖,似乎想咬她,把它的毒液送入她的血脈內—— 倏地,一支小銀劍準確無誤的刺進小黑蛇的頭下三寸,立即斃命。 易容裝扮成元希的玉驚破由門口處快奔向內,他一把擁起倒在地上的凈菟,無暇他顧的橫抱她入懷,并施展令人炫目的點飛輕功往外奔去! 呆若木雞的三千小孩眨巴著眼,他們瞄一眼小黑蛇的尸體和堆疊成一塊兒的木屑片條。許久,他們驟然擁抱在一起,仿佛比賽誰的哭功較了得似的扯開嗓子大哭特哭! 原蜷縮著身趴俯著睡覺的小黑犬,一時也慌駭得汪汪叫。 小孩的哭聲和狗兒的叫聲震天價響,久久,久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