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琊倚在床上,手中拿著那枚晶瑩翠綠的玉塊,腦海里又浮現蒼龍那一抹素白如月的身影——白天的她,像是雪地里綻放的寒梅,夜里,又如黑幕的皓月。
他感到頹喪。
身為白虎族門的長子,他必須徹底執行父親交待的任務;以往,他總能不負所托的完成自己該做的事,但——寒武蒼龍卻使自己破了例。
“瑯琊,你睡了嗎?”一陣低沉的嗓音自門外傳來,瑯琊忙忙將玉塊收進懷里:“爹,我沒睡。”
長者推開了門,見他一臉的不自在: “你怎么了?”
“沒什么,”瑯琊笑著:“這么晚了,爹——有什么事?”
長者注視著他: “獵殺蒼龍的事——你還沒完成,你是怎么辦事的?”
瑯琊不語——他該如何告訴父親,他殺不了這女人,也不愿見她死。
像是看出他的心事,長者低沉說道:“別被瑯奸說中,你愛上蒼龍那女人。”
瑯琊看了父親一眼:“為什么非要將寒武門趕盡殺絕?南方領地既已得手,沒有必要——”
“住口!”長者怒道:“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縱然寒武門已被驅至這東北寒地,但,只要有一人存活,我們隨時都有被滅門的危機!為了白虎的勢力與族人生存,殺掉蒼龍與朱雀是你的責任!”
長者逼近瑯琊,眼里含著怒氣: “你別讓我失望,瑯琊!以往的你,總能不負所托;為什么一遇到真正的敵人,卻心軟了?”
瑯琊直視著長者,許久才說道:“若我將她擄回姬城呢?”
“擄回姬城?”長者不解的望著他: “有何用意?‘挾天子以令諸候’嗎?我相信,寒武門不會輕易投降,何況,蒼龍若死,還有朱雀!
“不,”他直視著那因流光而布滿智慧的眼神:“我不愿意殺她,我希望——白虎與寒武門之間能化解乾戈——”
長者聽了他的話,隨即手一揚,瑯琊未料他有此反應,遂跌倒在地,那鮮血順著口角流出。
“沒想到,真被瑯奸料中——你愛上那女人;枉費我對你的一番期望!我警告你,半個月期限之內,你必要將她的首級取回,否則,我叫瑯奸出手!”長者說完,怒然拂袖而去。
瑯琊拭去血漬,卻又聽見擊掌之音:“果然,你動了凡心了啊!”
他抬眼一望,卻是天歆;瑯琊冷冷的:“你來做什么?”
天歆暖昧一笑:“怎么?蒼龍果真一如那畫上一般美麗,連你也抗拒不了?寧可背叛白虎族門,也想擄了她當侍妾?”
“你住口!”瑯琊惡狠狠的:“我不許你對蒼龍下手,聽到了沒有?”
“哎喲!翻臉啦?”天歆擺擺手:“古人說:君子不奪人所好;雖然蒼龍美麗,但——你是大哥,我這做弟弟的怎么可以違反倫常呢?”
“你到底想說什么?”
天歆一笑:“你得蒼龍,我得朱雀。”
瑯琊瞇起眼,看著一臉壞像的天歆:“你說夠了沒有?”
“我跟你說真的——你當我在開玩笑?”天歆臉上仍是掛著笑,但眼底卻流露一股邪氣;瑯琊看了不住冷笑著:“你敢?”
“為何不敢?難道你要一箭雙雕?姐妹共事一夫,你不嫌齷齪嗎?”
“你當我是什么?”瑯琊掌心一伸,天歆被震退了兩三步:“我不許你對寒武門的人出手!”
天歆睇了瑯琊一眼:“你都敢愛上蒼龍了,我還有什么事不敢做的?告訴你,我會得到朱雀,若你敢阻攔我,我連蒼龍一并接收!”
瑯琊聽了,心里頓時怒火攻心,也顧不得兄弟之情,遂掌心更使出七分力,天歆剎那間整個身子飛震出窗外。
“你還——真狠哪!”天歆爬了起來:“為了一個仇家的女兒,連自己的親弟弟都敢出手;怎么?想殺了我不成?”
瑯琊臉上一抹邪笑:“我警告過你了,別把這么大的罪名扣在我頭上。”
“若被瑯奸知道,我可沒把握她不去殺蒼龍喲!”天歆哈哈大笑:“你是知道她的脾性的,為了你坐上白虎的位置,她可是心里老大不痛快啊!不過——我真是沒想到啊,一向不把女人放在眼里的白虎瑯琊,竟會栽在蒼龍手上;看來,這個女人可真是不簡單,我倒也想見識見識!
瑯琊看著窗外一身狼狽的天歆:“你嘴巴最好給我放乾凈點兒,你懂什么?”
天歆深沉的一笑,才緩緩說道: “我是不懂什么,但——你呢?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你又能怎么樣?你可別忘了,你是白虎的繼承者,背叛族人,會遭到什么樣的懲罰——你不是不知道的哦!”
“你給我滾回房里去!”瑯琊猛然關上窗扉,那暗夜里,還聽得天歆狂妄的笑聲漸漸淡去;背叛族人——
瑯琊復又取出那斷了紅絲線的玉塊,蒼龍那凄美的容顏似又浮現——,瑯琊眼底掠過一股溫柔,掌心極其輕緩的撫過那塊翠綠光滑的玉塊。
愛上不該愛的人——瑯琊苦笑了,從未對任何一名女子心起波瀾,而蒼龍,卻輕易撩起他的情緒;在他對她心志動搖之時,她——又是怎么想的?
他長吁了一口氣;在一瞬間,他恨起自己的出身,為什么他就得殺這唯一讓他動心的女子?又為什么寒武與白虎是世仇?
今日,有著難得一見的陽光;那似融非融的雪地,偶有雪白的花蕊探頭而出,緋兒依舊是一身艷紅的裝扮,而一頭秀麗的長發,侍女將她梳成了流蘇髻。
“媚姐姐,快來玩呀!今兒的風真是舒暢呢!”緋兒將腳掛在樹枝上,倒掛著搖來搖去,那輕盈的身子,像是雪地里搖曳的紅花。蒼龍只是微微一笑,難得的好天氣,又是那么長的時間未曾出洞,緋兒的興奮是可想而知的。
“族長,”清遙曲膝而跪:“陰陽官請您入洞,有要事商議。”
蒼龍睇了清遙一眼:“有什么要緊事,晚些兒再說吧!你沒見著,朱雀皇女還在這兒嗎?”
“還是——我請玄武出來,陪伴朱雀皇女?”清搖抬起頭,看著一臉冷傲的蒼龍。
蒼龍先是一愣,才緩緩的說:“也好,你請玄武出來吧!”
清遙聽了,遂起身復又入洞;蒼龍卻呆呆的望著不遠的緋兒——
“這么說,我可以喜歡星翼哥哥了?”她耳畔似又聽見緋兒那嬌俏的語調;恍忽間,卻又像是玄武那溫柔的眼神——我會保護你一輩子。
她臉龐浮現那若有似無的笑——倘若玄武愿意,朱雀的未來就用不著自己懸心了!畢竟——她有更重要的事:滅殺白虎瑯琊。
那男人——三番兩次的調戲,出言不遜的無禮,他是該殺的;媚兒想到這兒,心不由得狂跳了起來——但,又為什么這些日子老是憶起他的臉,還有那沉重有力的心跳?
“你在想什么?”突然一陣聲音打斷了蒼龍的思緒,她回頭一看,卻見星翼那含笑的臉: “在想什么?想得好出神,連我叫你好幾聲你都沒聽見!
媚兒微微一笑: “沒什么——看緋兒看得出神了!
星翼順著她的視線一望,只見朱雀在高低不平的枝椏上蹦跳著,有如一只飛揚的彩蝶。
“朱雀皇女我會看著的,你快進去吧!宿女似乎有重要的事找你!毙且磔p聲的說,即深看了蒼龍一眼。
媚兒沉默了半晌,才細看了星翼:“那么———緋兒就拜托你了!”
星翼點點頭——他隱約感覺到蒼龍的古怪,卻又說不出問題出在那里?媚兒轉身人洞后,幾名相同裝扮的侍兒擁簇著蒼龍:“族長,陰陽官在‘邀月堂’呢!”
蒼龍聽了,只冷冷說道: “我自個兒去就行了,你們將前堂看好,若有狀況,再進去通報我!
侍兒們齊口答應了,蒼龍轉至后園子,只見那寒梅枝上,竟有新鮮綠芽冒出頭了,她呆呆的看著——春季,竟來了,而寒武門,何時才能重回南方領地?
她別過頭,直走向‘邀月堂’,門上候著的小侍兒見蒼龍來了,齊聲應跪:“族長,陰陽官正候著您呢!”
“起來吧!”小侍兒忙起了身推開門,宿女卻雙手執著竹簽,一一抽出,再分別放置,蒼龍也不言語,逕自坐上上席;過了片刻,宿女才巷敬的俯身:“族長。”
“宿女,咱們不需如此多禮!泵膬烘倘灰恍Γ骸澳闾靥嘏闪饲暹b,是有什么事?”
宿女正色的:“昨夜,宿女觀了星象!
“是了,”蒼龍略鎖黛眉:“前兩天,咱們有商議遷移之事!
“宿女斗膽,敢求族長盡速另覓他處,以護我寒武族人性命。”宿女雙膝跪地,蒼龍未曾見過宿女有此舉止,內心不禁大駭然:“宿女快請起!媚兒受不起你這大禮!”
宿女直視著媚兒的雙眸: “方才,宿女上了一卦!
“卦象如何?”
“艮下坎上,蹇,利西南,不利東北!彼夼告刚f著,聲音略顯顫抖:“序卦傳,乖必有難,故受之以蹇;蹇者難也!”
蒼龍聽了,面龐剎然慘白——利西南,不利東北;蹇——謂之難也,坎——謂之險;有難有險,豈不意味寒武門衰敗?
“族長切勿心慌。”宿女說道:“事情并非無轉寰的余地;卦象反應,大蹇朋友,以中節也。意味,艱難非常,九五君位,但必會有貴人相助——只是,也無法斷言是吉是兇。宿女只是認為,最好的方法,仍是族人盡速遷移,方能保全!
蒼龍思忖著宿女的卦象——蹇卦,遇險宜用柔,不宜用剛。驀然里,她臉上浮現一抹令人難測的微笑。
宿女看著媚兒神色的變化,心里不禁起疑:“敢問族長,是否已有妙策?”
蒼龍拂袖: “宿女,族人仍居此地,若再遷移,恐怕更加有難。這件事——我內心已有盤算,你不用多慮。”
宿女見她神色自若,彷若胸有成竹,只得唯唯諾諾的:“既然如此,那——宿女不再多言;只望族長仍須以族人為重!
“我知道,用不著你多言。”蒼龍回道:“還有其他的事嗎?”
“沒有!彼夼掌鸢干系闹窈灒骸白彘L,你也是懂卦象之人,近來——只望你多加小心!
蒼龍深沉的看著一臉肅然的宿女,剎那間,屋里的空氣似乎一如窗外尚未融化的白雪;蒼龍轉身啟了門扉:“我不懂你的意思!但——宿女,我希望你記得,我永遠是寒武門的人!
宿女看著她翩然的身影,緩步出了邀月堂,心里卻有一股莫名的黯然;她憶起之前所觀之星象顯現——朱雀流亡,蒼龍滅。
她看著后園子里,有著族人孩童嬉戲的笑聲,那初春的綠意,已悄然來至這東北寒地;宿女更是憂慮了。
媚兒將紅唇一抿,那艷艷的色澤顯得更動人了,緋兒歪著頭:“為什么就得這么做?這樣豈不是太冒險了嗎?”
蒼龍睇了她一眼:“我自然有我的道理!”
“族長,您大可不必親自出洞,由玄武去就足夠了!彼夼粗虄禾嫔n龍更衣——她特特挑了件雪白的衣裳,那羅袖,像是招雪的旗幡。
她聽了宿女的話,眼光仍是冷冽:“這件事,非得我自己解決——而且,我必能全身而退!
緋兒看了宿女一眼: “莫非——你又看到什么了?”
宿女沉默著——她知道,必是前二日的卜卦讓蒼龍有所決定;白虎瑯琊乃是族長繼承者,就算非為在位,但對白虎門而官,喪失了瑯琊,仍是不小的挫敗。
“所謂……‘擒賊先擒王’,”媚兒臉上浮現了一抹難測的笑:“縱然白虎瑯琊并非族長,但——必有相當的份量;而我,自然是有勝算才會這么做。”
緋兒看著媚兒的表情,心里突然有一陣不安:“媚姐姐,能不能告訴我——你打算怎么做?”
媚兒看著緋兒那雙無邪的眼睛,只是嘴角一笑:“你別擔心了,我不在的時候,可別私自在洞外玩兒,小心白虎的高手全到咱們這兒了!
“族長請放心,”宿女俯身恭敬的答道:“朱雀皇女的安全,宿女與玄武必定誓死護衛;但我更希望族長能多注意此行前去,險多于安!
媚兒正視著宿女:“要釣白虎瑯琊這只魚,當然得用我這個鉺。”
宿女看著蒼龍,默然無言……她是以死做賭注,成則幸,不成則命。
“別再多言了,我走了!泵膬鹤咧灵T前,兩名小侍兒隨即開啟了房門,只見玄武正佇立在門口。
“星翼哥哥,”緋兒看著他: “你勸勸姐姐吧——”'
“緋兒,”媚兒看了她一眼:“你別管這么多!
“但是……”緋兒待又想說什么,媚兒卻怒聲喝道:“別讓我用族長的身份來命令你!”
緋兒未曾見過媚兒發過如此大怒,剎那間淚掉了下來,聲音卻哽在咽喉;玄武不解的看著媚兒:“你是怎么了?”
媚兒見緋兒哭了,內心掙扎了起來,但終究是別過了頭: “好生看著洞口,別讓閑雜人等發現了;玄武、宿女,替我照顧緋兒!
宿女只是恭敬的打了揖,媚兒也不多看三人一眼,即往洞外走去。
“族長要去那里?”玄武看著宿女,而緋兒卻抱,著他痛哭;宿女深看了他一眼:“暗殺白虎瑯琊!
“你為什么不阻止她?”玄武拉開了緋兒:“為什么你沒勸勸媚兒?”
“玄武,”宿女冷笑著:“唯有收服他,咱們才能免于流離之苦,何況……族長不會有事的!
玄武與緋兒聽了,心里頗感訝異,兩人同樣看著宿女,但只見她有著笑。
“你只要記得——蒼龍皇女交待咱們的事就好,其余的,你就別多問了。”
媚兒才步出寒武門前的白樺林未久,即警覺有人跟蹤;她臉上一陣冷笑,遂以‘龍吟云步,欲擺脫其視線……最重要,她不愿寒武目前的居所領地,那無暇的雪地染上血腥之氣。
“警覺性不錯!”那聲音說道,蒼龍一個翻身,站在了雪地:“你的輕功也不壞。”
她——知道他是誰。
瑯琊自樹上一躍而下:“彼此彼此!
他站定了,即看著多日未見的蒼龍,卻見她更比記憶中動人——尤其那經過胭脂染過的紅唇。他端詳了許久,才緩緩的說道:“你該明白,不要隨便出門的。”
蒼龍聽了黛眉一挑:“不要隨便出門?怎么?怕我殺了你?”
瑯琊見她縱然仍是一副冷傲,但以往所見的肅殺之氣已不復見,遂直走向蒼龍:“我們之間——非得如此眼紅相向?”
媚兒聽了不禁一呆,但表情仍一片漠然:“什么意思?”
像是看出她心里的浮動,瑯琊注視著她那雙燦若寒星的美眸:“你該知道……我不會殺你!
媚兒注視著他——那眼底非但沒有殘暴,反而有如秋湖般的清澈,俊秀的臉上,有著似有若無的溫柔。他說過,他愛她;只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他下不了手?
瑯琊看著她那游移不安的雙眼,不禁伸出了雙手,捧著她那細致小巧的臉:“我不愿意殺你,甚至……白虎與寒武之間,也不該繼續彼此仇恨!
“皆有前因后果,”她瞅著他的眸子:“白虎一門狂妄至極,非得將寒武門滅后,你不愿殺我,但我仍得殺了你。”
她嫣然一笑,自袖中抽出匕首,猛然刺向瑯琊,他眼底閃過一絲痛楚,但嘴角的溫柔卻未稍減,那鮮紅的血,染紅了蒼龍那雪白的衣袖。
“這么做……能不能稍解你的心頭之恨?”瑯琊苦笑著,那傷口的疼痛,使他略略深蹙的眉心。
媚兒倉惶的看著他——他該躲得過,逃得過,為什么不躲不逃?看著自己沾滿瑯琊鮮血的手,她的淚卻掉了下來——殺傷了白虎,為什么心里只有痛,沒有任何滿足?
她顫抖著嗓音: “你為什么不躲?你該躲得過的!你以為,讓我殺了你,所有的恩怨就能一筆勾銷嗎?”
瑯琊微微一笑:“我沒有任何想法,我只是想證明,那天,我絕不是欺騙你,羞辱你,我真的不愿意去殺自己愛的人!
聽了他的剖白,媚兒木然地看著雪地上那片深沉的殷紅,他殺不了她,她又何不愿意這么做?但眼前明擺的是事實——他三番兩次的放了她,而她,卻輕易的將利刃劃破他的身軀。
在這一瞬間,媚兒心里千頭萬緒……為什么心里總會輕易勾起他的身影?又為什么總會無緣無故的失了神?原以為,取了他的性命,該是痛快淋漓的,為什么真的殺了他,卻心痛了起來?
媚兒想到這里,又看著因傷口失血面容蒼白躺在雪地的瑯琊,淚一如輕輕飄落的雪花,滴在瑯琊無意識的臉上;她雙手輕撫過他的面頰:“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你是白虎瑯琊……不可能就這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