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日本料理餐廳后,滕騏始終不發一語,他緊握著睿穎的手腕,力道大得弄疼了她,而他拉著她走的腳步有點太快了,睿穎即使是小跑步也跟得有些吃力,但她盡可能的跟上他的腳步。
「滕騏……」睿穎嘗試著喚他。
他繃著臉,沒有回應。
「滕騏,你在生伊斯利的氣嗎?雖然我不知道為什么他要那樣做,但我想他剛剛說的那句話只是在開玩笑,他不是有意的……別生氣了好嗎?」
滕騏望見睿穎的神情,知道她正為他擔憂,她看見了他的憤怒,但她卻不知道在憤怒之下,到底還隱藏了什么。
在這短短兩年半的時光中,他已不再是當年那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是艾德的幫助,使他有機會打開生命的另一扇窗。
在兩年的菁英班中,他不僅在資訊工程的領域中發光發熱,撰寫了無數篇令學界震撼的論文,同時也對金融產生興趣,雖然他是金融菁英班里最資淺的學生,滕騏卻在最短的時間內修畢所有學分,并創下令人眼睛一亮的佳績,再次令艾德笑得合不攏嘴,直呼遇上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當他一畢業,立刻就委以海曼首席投顧的重任,統御整個投資部門。
而伊斯利·馬奎爾,是菁英班里第一個對他友善的人,并對滕騏伸出友誼的雙手。他們兩人氣味相投,當伊斯利提議將來共組投顧公司時,滕騏只稍微考慮便答應了。他想要徹底脫離貧窮,想要獲得社會認可的權力與地位,有足夠的能力保護睿穎與兩人的小小世界。
滕騏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他不想錯過,想好好把握,但是——他要如何對待他恩重如山的艾德開口說要離去?他要怎么對癡癡等待他的睿穎說他無法陪她回家?
他說不出口,更不想見到睿穎失望的眼神。
但是,夢想都已經那么近了,他怎么也不愿放棄!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五年的期限轉眼就到,他究竟該怎么選擇?
那天,滕騏沒有回海曼祖宅,他陪著睿穎住飯店,雖然他一如往常的擁著她入眠,睿穎卻已經開始覺得疏離。
兩人明明是那么親近,睿穎卻感覺有一堵無形的墻豎立在他們之間,使她難以飛渡。
不過才兩年多的光陰,滕騏已不再與她無話不談,她甚至問不出口他究竟在煩惱些什么,只能閉上眼睛裝睡。
就在她快要睡著之際,感覺另一側的彈簧床一輕,滕騏悄然下床,然后虛掩上房間的門,獨自走到客廳去。
睿穎也輕手輕腳地下床,來到門縫邊,就著寸許的縫隙望向獨坐在客廳的滕騏。
他就坐在那里抽煙抽到天亮。
。
睿穎完全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只知道當她醒過來時,雨滴像童年不經意灑落的彈珠般單調地敲擊窗戶,發出規律而輕脆的聲響。
她急急望了眼床邊音響上顯示的時間,天!居然已經是近午時分了!滕騏呢?
她摸摸另一邊的枕頭,絲緞的枕面冰冰涼涼沒有半點溫度,說明了滕騏若不是離開許久,就是根本沒有上床睡覺。
想到這兒,睿穎連忙掀被下床,赤足奔向客廳。
客廳里,早已沒有滕騏的蹤影,昨夜那只堆滿煙蒂的水晶煙灰缸早就被清干凈,桌上的花瓶還被換上一束新鮮玫瑰,若不是空氣里若有似無的煙味,睿穎會以為昨晚的一切只是她夢中的景象。
她失落地在沙發上坐下,然后,她發現花瓶下壓了一張短箋,上面是她所熟悉的字體。
下午一點回來接你去吃飯,今天是周六,我帶你去逛諾丁丘的市集。
騏
睿穎眷戀地撫摸短箋上的字跡,兩年半前,滕騏離開的時候也留了張字條給她,她身邊沒有什么可留作紀念的物品,除了那張被她珍藏起來的親筆字條外,就是她始終掛在頸間的銀項鏈了;沒想到他們認識了那么久,卻連張合照都沒有。
驀地,門外響起輕敲,睿穎低呼一聲,從沙發上彈跳而起。
她沒想到滕騏會提早回來,此刻她頭發還未梳理,身上穿著她從臺灣帶來的休閑服,還沒時間更衣呢!
睿穎只好隨便攏了攏長發前去開門。
「抱歉,我還沒準備好,你可不可以等我一會兒——蕾妮?」睿穎怎么也沒想到,來的人竟是蕾妮,一時間竟有些愕然。
「嗨,Ringing,我就猜到你會在這里。」蕾妮揚了揚手上的甜甜圈,「我帶了倫敦最有名的甜甜圈來喔!我可以進去嗎?」
「呃,當然!闺m然訝異,睿穎還是讓開了一大步,讓蕾妮進房。「滕騏出門了,如果你要找他——」
蕾妮笑著點點頭,打斷她,「我知道滕騏不在家!
為什么蕾妮會知道?睿穎咬住下唇,卻不敢問出口。
對于蕾妮,睿穎的心中始終存有芥蒂。這兩年半以來,在她不在滕騏身邊的時候,偌大的海曼家祖宅里他倆幾乎是朝夕相處……她知道滕騏說過他和蕾妮之間什么也沒有,但蕾妮不經意流露出對滕騏的一切了若指掌的態度,使她女性的直覺發出警告。
蕾妮看出睿穎的疑惑,不由笑道:「其實滕騏是被我父親找去打高爾夫了,說是打小白球,其實免不了談談公事。我父親。缀跏前央U當成自己的兒子看待,凡事都只找他商量,有時候連我都很嫉妒呢!」
「這樣啊……」睿穎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氣,并責怪自己,不應該質疑滕騏的話。
蕾妮將甜甜圈往桌上一放,大大方方地往沙發一坐,舒服自在得像是在自己家一樣。
睿穎走到小吧枱后,找出兩只瓷杯,「喝點紅茶好嗎?」
「不了,這家飯店的茶我喝不慣!估倌葜甭实卣f,「Ringing,你別忙了,我今天過來,主要是有事想拜托你!
「拜托我?」睿穎一愣。
「你可能會覺得很驚訝,但我想沒有人比你在滕騏面前更有份量,畢竟,你是他的妹妹。
「其實我不是——」
「滕騏說他要離開海曼集團。」
這句話,使睿穎訝異地按住微啟的朱唇——他真的這么做了?!
驀地,睿穎想起昨晚,滕騏獨坐在客廳里抽煙抽到天亮的事。難道,令滕騏煩惱了一夜的事,就是如何向艾德·海曼開口辭職嗎?
「是今天凌晨的事,據說是滕騏打了通電話給我父親,說他打算和你回臺灣去。我爸爸說是要和滕騏打球,推掉了今天上午的應酬,其實他們要談的,就是滕騏的去留問題。」蕾妮苦笑,「Ringing,你知道滕騏對我爸來說,重要性早就超過了左右手,甚至把他當成兒子看待,爸爸更看出了滕騏的天賦,將公司里重要的職務交給他——」
「對不起,蕾妮,你對我說這些是沒有用的!诡7f歉然地道:「滕騏一旦決定一件事,就沒有人可以動搖他的決心;再說,我對他與令尊之間的事并不清楚,我想對于這件事,我沒有說話的余地!
「怎么會沒有?你是他的女人不是嗎?」看見睿穎震驚的眸子,蕾妮急切地道:「雖然他聲稱你是他的異父妹妹,但我已經看出他對你的感情并不尋常,就我看來,沒有人會用那種方式談論、注視自己妹妹的!」
睿穎咬咬下唇,雙頰涌現尷尬的緋紅。
「我無意使你難為情,Ringing,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滕騏一走,一定會對海曼造成損失,并且會打擊我的爸爸。于公于私,他都不該這么做,畢竟在你們有困難時,是我父親伸出的援手啊!」
睿穎愣住了!高@是什么意思?」
「原來你不知道?」蕾妮一愣。滕騏對她,可真是保護到家了!不過,事已至此,她也不必隱瞞了!高@么說吧!滕騏為了從你父親手中換回你的自由,向我父親借了十萬英鎊,我父親同意借錢,但條件是滕騏必須到海曼學院念書。」
這個出乎意料的事實,讓睿穎的腦中一片空白。
「我父親提出這個條件,原本就是想利用五年的時間說服滕騏為他工作,沒想到滕騏居然只用了一半的時間就修完菁英班所有的學分,他的表現遠超過爸爸的預期,所以爸爸才會破例將投資部交給一個毫無經驗的新人,表面上說是要考驗滕騏的能力,事實上是想藉此留住他!
原來,這就是滕騏說不出口的掙扎。
原來,滕騏不是狠心留下她,將她一個人丟在臺灣,而是不得不離開。
原來,讓滕騏陷入兩難局面的,不是別人,而是她!
原來一切都是因為她,因為她的軟弱,為了保護她,還未成年的滕騏在無路可走的情況下,才不得不用自己的未來做交換。
而她,竟曾為此埋怨過他,還說要與他分手。
昨天當她指責滕騏狠心把她留在臺灣時,他心里做何感想?想必極為苦澀吧?
因為她,他甚至連自己的未來都出賣了,她卻還責怪他。
一滴眼淚滾出睿穎的眼眶,接著是數不清的淚珠沿著她的臉頰滑下。
滕騏已經用行動證明,在工作與愛情之間,他選擇了她。但她真能放任自己的私心,再一次羈絆住他的羽翼,自私的將他留在身邊嗎?
蕾妮不安了,她扶著睿穎坐下,拍撫她的背,輕道:「Ringing,很抱歉讓你傷心了,我了解你的感受……」
睿穎搖搖頭。不,沒有人了解她此刻的感受,她的淚與其說是傷心,不如說是歉疚與自責。
她只會用自己的軟弱來牽絆他!
「Ringing,你知道能受到爸爸的特意栽培有多難得嗎?也許你會以為我在夸大其辭,但我父親可不是普通的企業家!我從小便接受爸爸的親自指導,卻沒有滕騏的一半出色!我雖然很不甘心,但滕騏就是天生祖師爺賞飯吃!如果他繼續留在英國接受我爸爸給他的磨練,他未來的格局絕非我們所能想像——」
「抱歉,蕾妮,我待會兒和滕騏有約,該準備梳洗更衣了!鼓ㄈパ蹨I,睿穎好似換了張面孔,變得堅強了。
蕾妮遲疑地喊道:「Ringing……」
「再過半小時滕騏就要回來了,他說要帶我去逛諾丁丘的市集,我得快點準備才行!
蕾妮是個聰明人,當然知道睿穎是在下逐客令,但她仍把握最后時間,加快速度說服她!窻inging,我知道你與滕騏之間的牽系有多深,但你應該知道他有多渴望成功,你應該以大局為重,而不是牽絆住他。你可知道他的腦子像是黃金鑄造的,每一個決策都能帶來驚人的財富!當他功成名就的那天來臨時,你會是受惠最多的人,不是嗎?想想清楚,暫時放下你的小情小愛吧!做他的后盾,不要做他的絆腳石!」
說完,蕾妮很干脆地離開。
蕾妮走后,睿穎機械化地從自己的包包中拿出里面唯一的一條裙子。
暫時放下你的小情小愛吧!
她走進干濕分離的浴室,扭開蓮蓬頭,冷水倏地沖下,濕透了她的衣裳。她因瑟縮而顫抖,馬上又關上水龍頭,走出淋浴間,頹然地坐在浴缸旁。
做他的后盾,不要做他的絆腳石!
她……是他的絆腳石嗎?
長久以來,她的世界就只有他,他像支柱一樣撐起她的世界,負擔她所有的生活所需,傾盡所能為她打造一個夢幻的伊甸園,讓她似無憂的蝴蝶在他的世界中飛舞……
然而,誰來剪除他的束縛,讓他自由高飛?
他是只大鵬,雙翼若垂天之云,拍擊水面可激起萬丈波濤,扶搖直上可將天下盡收入眼,像他這樣的巨鴻,怎能伴著一只小蝴蝶飛翔?
重新放了熱水,沐浴過后,她吹干頭發,想要扎成馬尾,但頸后淡淡的紅痕使她眼神一黯,慌忙放下長發。
也許,蕾妮的話是對的。